思思的身體好像還沒完全康復,現在除了說書,也不再出現在綠柳的大廳,今日也是下了勾欄,便匆匆上樓,白葛連聲問候都沒有和他說到。
「你的魂都要飛了。」崔時啜飲了口茶,調侃道,「想上去就去。又沒人阻止。」
「想上去?為啥想上去?」白莘不解的問。
白葛懶得理他,轉而詢問崔時,「你有查到李亦友那人嗎?」
「有的。」崔時回答,貴而則是掏出一些寫滿墨字的紙遞給白葛,「他真的是個官人。不過是個不經傳的小官吏罷了。」
白葛細細閱讀小籤,只見上面只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墨字:稗官。他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掌野史的官員?」
稗官一詞出自《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聼塗説者之所造也。」稗官掌野史,以蒐羅鄉野志談為業。
「是的。我們總知道有著這樣的官吏,但也沒有多加注意。」
「思思說的話本是所謂的野史?」
「這點還不確定。」崔時啜飲了口茶,沒有再說話。
樓上傳來慌張的跑步聲和驚呼聲,小二一臉想要上樓看看,卻又礙于現在掌櫃不在不能走開的掙扎表情。白葛朝他揮揮手,便理直氣壯的上了樓。
房間的門是開的,白葛在走廊這頭就可以看見思思半跪在地上,抱著木桶幹嘔的樣子。空氣泛著酸味,讓人不舒服。
白葛走上前遞上杯茶水。思思無力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也就喝了一口,但表情仍是慘白一片。
白莘看到這種慘不忍睹的景象,擔心問道,「需要叫大夫嗎?」
「不用了。」白葛看了一眼床上那張破爛的信紙,「應是思慮過重。」
崔時意味深長的看向白葛,隨即想要走上前拿紙,卻被白葛阻止。白葛搖搖頭,崔時也不再動作。
「思思你還好吧。」蘿蘿聞訊,此時匆匆忙忙的跑過來,手裡的水桶濺出點點水滴沾濕地板。他把桌上的毛巾弄濕,跪在地上幫思思擦去臉上的汗珠和穢物。
「想吐。」思思虛弱的開口,他摸了摸肚子。
「肚子不舒服?還想吐嗎?」蘿蘿緊張的握住思思的手。
思思搖搖頭,卻沒有打算再說話。白葛憐憫的看著思思,他知道思思的意思,思思是說自己想要吐,但因為肚子裡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讓他吐了,所以他很不舒服。對於思思來說,嘔吐是一種心理上的抒發。
白葛又遞了杯水過去,蘿蘿來不及阻止,思思便一口牛飲,等到杯子見底,又是抱著木桶全咳了出來。
「他真的還好吧?」白莘做了個怪表情。
白葛和崔時對看了一眼,轉頭和蘿蘿說話。
「真的很抱歉,我們想要和思思單獨說話行嗎?」
蘿蘿沒料到白葛會主動和自己說話,楞一下隨即脹紅臉,什麼話也不說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你也走吧。」崔時不客氣的嫌棄著白莘,不留情地說道,「我們要辦正事,你這樣礙事的。」
白莘看了看白葛,也不囉唆,轉身離開,還順手關門。
「你們要說什麼?」思思虛弱的從木桶裡看了他們一眼。
「那個人叫李亦友。」白葛單刀直入的開口道,「他說,他也有和你相同的能力,如果有任何問題,你可以去見他的。」
思思沈默了半晌,抬頭和他們說話。
「你們知道嗎?碎音就要完結了。」
「這麼快?」白葛錯愕的看向思思蒼白的臉頰。
「人生能有多長?話本會有幾回?」思思嗤笑,「只是結局不好,所以總覺得不舒服。」
崔時打破沈默,插嘴問,「不能更改嗎?」
「不能的。」思思搖頭,「那都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我沒有能力去改變的。」
「那是碎音這個人,我們說的是話本。」白葛覺得自己看到思思這副鬼樣子有點著急了,「碎音是二十年前的人了,但你是思思,你是現在活生生的人。」
「我有時真不知道自己是碎音還是思思了。」思思虛弱一笑,「等到碎音死掉的那天,說不定我也會死掉。」
「碎音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崔時皺眉。
「他還活著的。」思思堅持,「當我說到他的名字時,他就是活在我的腦中。」
白葛不再說話,扶起輕得就像羽毛的思思坐上床榻,崔時不客氣的在椅上坐下,思思又再喃喃自語著不知名的語言。
四周安靜的祥和,但他們的心情,卻是異常起伏。
隔天,碎音冷靜的看著碎綺和王爺一起離開南館,沒幾天便傳來消息,說是碎綺帶了一個婢女,逃離了王爺府,八王爺大怒,差了人,正在追捕碎綺。
小倌們都是帶著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的碎音,他們都知道他和碎綺關係很好,所以猜想碎音會不受到什麼刺激,但碎音很冷靜,他只是回到碎竹的房間,一整晚和他默默無語的對看。
崔葉也聽到這回事了,不過他並不避諱,直白開口關心,「你還好嗎?」
碎音沒有回答,只是垂眉替他斟酒。
崔葉沒有得到答案,安靜半晌又開口,「我聽說王爺是真生氣了。雖然平常那個樣子,但畢竟是王爺,真想要怎麼發落,也不是我們能阻止的。」碎音的手顫了顫,抬起頭便看到崔葉烏黑,帶著擔憂的瞳孔,「我不想要嚇你,但是還是希望你先有個心理準備。相信他要逃跑時一定同你說了,這樣的舉動可見是破釜沈舟,如果幾天後他沒跟你聯絡,你也就看開點。」
碎音張嘴想要開口,卻發現聲音有點顫抖,「他沒有寫信。已經三天了,沒來一聲消息。」
「會的。再等等。」崔葉安慰,「等他避避風頭過後,便會捎來消息的。你們不是約好去桂林嗎?」
消息還是沒有傳來,只知道王爺抓人還抓得緊。在這陣風頭上,碎竹的身體快速的衰弱下去,碎音只覺得恐懼,他發現自己的世界正在一點一滴的崩壞。
一連幾天沒睡好,碎音終於在體力不支下躺上床上沉沉入睡,在清晨破曉之時,有人敲響門,碎音嚇得從床上跳起,就怕是碎綺的什麼消息,他隨便披上外袍,衝到門口。
門外的童僕還提著蠟燭,火光在略顯刺骨的空氣中搖晃。
「請同我來。」
碎音什麼也不敢問,他知道那個童僕是碎竹最親密的一位童僕,跟在他的身後,碎音拉著衣服步到南館後院,碎竹早已經在等著他,緊縮著身子,頭髮淩亂,身邊站的是爺。
「怎麼這時候出來吹風?」碎音吸吸凍冷的鼻子,走上前去。
碎竹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碎音。
「碎綺消息來了。」爺冷冷淡淡的開口。
碎音這才注意到,地上那一個被白布包起的長行物體。碎音閃過了一個可怕的推測,不等他們解釋,蹲下身伸長手拉開白布。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你也不用太難過。」碎竹清冷的聲音和碎綺佈滿傷痕的臉上緊閉的雙眼,都讓碎音的眼淚掉得厲害,「我們也勸過他了,不過他就是不聽。那個兔崽子應該到死都覺得自己至少勇敢過吧。」
碎音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脆弱,哭了半晌,該上樓還是上樓,該睡覺還是睡了覺,天明時,一如往常的下樓跳舞喝酒談笑,碎綺的屍身被爺安靜的處理了。沒有小倌知道碎綺的下場,只當這事是王爺不再追究。
日子平靜無波的度過,碎綺的事情並不再讓人提起,碎音有時都要懷疑碎綺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每天渾渾噩噩的生活,碎音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他不再傻笑,只管安靜的看著別人,下巴尖細,雙頰清瘦,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小倌們都說自己漂亮了,韻味十足,只有崔葉擔心他。
「我說不定真的要死了。」碎音在得知崔葉及將要離開這裡,到外地工作時真的哭出來,他喃喃碎語,「碎綺沒了,哥也要和爺到遠方,這回你也要走。」
崔葉沒有馬上回話,他安靜的凝視著焦躁的碎音半晌,才開口安慰道,「你不會死的。你朋友的事情這都過幾個月了,你也該忘了。瞧你現在都成什麼樣子?」
「爺說要帶哥回故鄉。」碎音牛頭不對馬嘴的直說道,「他說哥的身體已經不能在留在南館,不管哥願不願意,他都要帶哥離開。」
「你哥怎麼說?」
「他當然說不要。」碎音低頭,「他說要死也要死在南館。因為我還在這裡。」
「那你希望他去嗎?」
碎音道,「我心裡是不希望的,因為我不想要自己一個人。不過我還是會鼓勵他去,我不想讓他為我早死。」
「你該獨立了。」崔葉歎口氣,「我覺得你越發越的孩子氣了。羅啟還說,一開始下藥讓你平靜,但最近你已經有點太過依賴那劑藥了。」
「羅啟給的藥真的好用。」碎音話鋒一轉,聲音也拔高不少,「可以讓我睡很好。這樣白天我才可以和你出去找羅啟玩。」
崔葉的表情有點複雜,嘆道,「藥是三分毒。」
「我當然知道,你天天念著呢。」碎音看了看窗外,「時辰到了,我要去找哥了,你也早早回去吧。」
崔葉點點頭,起身離開房間。
碎音還沒到碎竹的房間就可以聽到可怕的咆哮聲,碎音不用傾耳去聽,也知道那是爺逼他去外地的吵架聲音。
「哥。」碎音探進了頭,碎竹的聲音嘎然停止,他青著臉看著碎音,身邊的爺表情也不善。
「今天這麼早?」
「嗯。」碎音畏懼的偷看爺一眼,「哥要些茶水嗎?需要我拿些來嗎?」
「不用了。」碎竹揮揮手,「胡勳你先離開,讓我和碎音說話吧。」
這世上能這樣和爺說話的人也只有碎竹了。爺沒有多說什麼,抿著嘴唇邁步離開,碎音側身讓他走過,確定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那頭才關上房門。
「哥你別總和爺嘔氣,這樣傷身啊。」
「如果我在乎傷身不傷身,當初便不會養你。」碎竹嗤笑,「你剛剛和人喝酒阿?」
「沒喝很多。」碎音楞了一下,抬手聞聞袖子。
「我這麼久沒喝,對味道比較敏感些。」碎竹解答碎音的疑惑,「和誰?又是崔老闆嗎?」
碎音沒有正面回答碎竹的質問,就當默認。
「我不是總說別和他湊在一起。」碎竹皺起眉頭,「人家是崔家的人,讓人知道他總來南館也就算了,如果被人覺得你是勾引他的小倌,你知道會有什麼下場嗎?那種大人物遠離一點行嗎?為什麼我說總沒人要聽?」
「哥。」碎音可憐兮兮的打斷碎竹的抱怨,「我現在只有你們兩個了,你現在也要走了,他是我的朋友啊。」
「誰要走了!」碎竹丟了個枕頭正巧從碎音的肩上飛過砸到門上,「你聽誰說的?我有說過嗎?我有說過要走嗎?」
「哥。」碎音垂眉,「你走吧。不要因為我留在這裡了。南館不好,我是知道的,爺很愛你,和他在一起你會很幸福的,好好養身子好嗎?我希望可以見見健康的你。」
「你給我的藥挺好用的。」碎竹撇嘴。
「羅啟的藥只是治標不治本,哥。」碎音覺得自己都要哭了,「你就去吧。」
碎竹難得沒有憤怒,他安靜的看著碎音,過了很久才開口。
「給我抱抱好嗎?碎音?」他的聲音異常柔和。碎音吸吸鼻子,上前伸手抱住碎竹只剩骨頭的肩膀。
「哥,我希望你過的幸福。」
「我幾乎還記得你當初進南館的絀樣。」碎竹的聲音低低的,在碎音的耳邊環繞,「一眨眼你就這麼大了。當初我是真想過,要贖了你們兩個出去生活的,不過因為碎綺的價太高最後做罷。我如果知道會這樣,那時應該就先讓碎綺出去的。」
「哥沒有錯,我知道您是為我們好。您一定要長命百歲,才能一直護著我們。」
「你懂什麼?」碎竹語帶斥責,「因為碎綺,所以我更不想離開你了。說不定我在死的時候還可以看著你,這樣也很不錯。」
「哥你不會死的。」碎音把下巴抵在碎竹的肩上,「你去了那裡就會康復,然後回來看我。」
碎竹推開了碎音,仔細打量的幾眼。
「我說你最近是怎樣?怎麼突然有些韻味?這樣贖身的價錢會加高你會不會算啊?」
「你的存款還夠的。」碎音提醒。
「兔崽子。」碎竹狠狠拍了碎音的後腦,「大家都說你最近半死不活,要我照顧你,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碎音笑了笑,沒有說話,自勁的爬上了碎竹的床,吹熄燭火。
「睡覺吧。我犯困。」
「和你擠一張床真不舒服。」碎竹碎念,但還是容許碎音鑽進自己的被子裡,「都長這麼大了做事還這般嬌氣。是不是從小待在南館讓你耳濡目染?」
碎音聞著濃烈的藥材味沒有回話。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遺忘,所以他說服自己忘記那種錐心的痛,只看著眼前他所重視的一切。
「真是令人沉重。」就連感情遲鈍的白莘都低聲讚歎,更何況是年紀輕輕還在情緒化的貴而。
「眼淚擦擦。」崔時對此皺眉,「哭成這樣真是難看。」
「是的,少爺。」貴而吸吸鼻子,拿起衣袖就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
「怎麼一臉死了誰的模樣。」思思慢慢從那頭步來,朝他們揶揄。臉色和昨天比已經好了很多,但還是稍嫌蒼白。
「死了碎綺啊。」貴而又是一聲慘叫,眼淚撲簌簌的掉下,「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死的。」
「冷靜。」白莘安撫。
「死了也好。」思思坐了下椅子,感慨道,「免得碎音為他煩惱。省了點操心的力氣。」
「姊姊話不是這樣說的啊。」貴而委屈。
「妳等等不會還要做事情吧?」白葛關心問話,「店主說可以休息吧?」
「不用休息那麼久的。」思思揮揮手,「如果大家都要休息,綠柳怎麼生活啊。」
「妳這個樣子要掌櫃只會嚇到客官的。」崔時中肯的建議。
思思挑眉想回嘴,外面卻傳來些騷動,思思沒有再搭理崔時,轉過頭關心外面怎麼了。白葛也好奇,但一看到來人便後悔剛剛湊熱鬧的心情。
「白葛!」來人一聲怒吼,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沖向白葛的面前。
「別怪我。」同桌而坐的白莘率先撇清關係,攤手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家兄長,「我絕對沒有說出你的行蹤。能被找到不是你的運氣太差,就是他誠意感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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