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下)

二月二十七

退休後娘親的生活依然很勤奮。當她八點整衝進我房間把我的被子拉開的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要尖叫。不過我沒力氣，所以只能癱軟的躺在床上聽她碎念。大意是今天外婆希望我們回去，快起床說不定可以趕上午餐。

我掙扎的坐起身，成功的矇騙她離開，然後又躺回床上。偏偏有點睡昏了頭，在摔下去的那一刻著陸點不是柔軟的枕頭而是堅硬的床頭櫃。

超痛的。

我可以感受混沌的大腦裡有些雜音，我想要伸手去摸摸後腦饒是不是有血液流出，但是身體還沒動作，不小心又睡著了。也說不定根本不是睡著而是昏迷。



娘親再度衝進房間時是十點，看到我還躺在床上他有點發怒，但是因為大姐還在化妝也無法出門就放過我。昨天住在男友家的大姐沒有第一時間掌握我的資訊，所以看到我打著呵欠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時候，握著睫毛膏的手抖了一下。

她說我臉色超難看，不是普通一夜沒睡得憔悴，而是肌膚黃的不像話。這麼具有攻擊力我聽了第二次還是受傷，默默去洗了臉，認命的擦上粉底。

不得不說畫妝真的很有用，至少看起來健康很多。

娘親過來催促我們動作快點時，大姐和娘親說我好像生病了。我用盡全身的力去尖叫反駁，好像是什麼誰有病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之類充滿朝氣青春的發言。E在旁邊笑倒，說我們的鄰居應該很困擾，大清早的。

娘親一直都是行動力欠佳的孩子，她只是皺著眉頭，要我回學校的時候自己到對面的醫院檢查。如果被她發現，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卻選擇安靜的繼續生活，然後等死，她會有什麼反應呢？會不會疑惑？會不會崩潰？難過是一定會的吧？



家裡的氣氛一直都很正向歡樂，很多人說我偏激，但我覺得我是有點太正了。我的思想太過正向，所以覺得死了也沒關係，至少我這一生也沒虧欠過什麼，我每一天都還算認真的生活，我有朋友有家人，雖然單身了二十年身邊也不缺愛不缺鈣，我不想要因為自己的關係，讓家人花錢花時間花心力的要照顧我。

這算是做作嗎？不算吧？我自認為只是認清現實而已。一個平常就小病不斷，身體構造還因為是雙胞胎的關係有點發育不良的小孩，都已經到了肝癌末期了還在期待甚麼？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也難過，但是日子還是會過。如果因為一個疾病就把生活停擺，不是會錯過很多東西嗎？



外婆沒有讀過書，但是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畢竟當初她努力借錢也要讓所有的小孩上學，讓小孩都有了高學歷走出鄉村，光這一點我都可以跪下膜拜她。

今天她和我們分享了某一位鄰居的故事，聽說也是生病了，子女想要幫她開刀，但是她堅持不要。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活夠本了，要死就死，不想要花時間躺在病床上。整個故事以方言舖陳，我聽得懂一半，反正大意應該是這樣。

大姐表示那位老翁有點過份，要子女情何以堪，我和E則表示我們非常支持老人的決定，只要他活得開心，這個決定也不過份。外婆好像和那位老先生感情不錯，拭淚又哽咽的，最後娘親長嘆一口氣，安慰外婆，那也是那位先生的決定，其他人都無權過問。

阿爸在旁邊專心的吃飯，一點都沒有要介入我們感性的談話當中。如果哪一天故事裡面的主人是我，是他的女兒，他還可以這麼淡定嗎？說起來他也真可憐，這幾年花在我身上的伙食費治裝費醫藥費學費全都打水漂了。

吶，我可愛的娘親和阿爸阿，如果我真的可以活到賺錢的年紀，我一定一分不花的回饋給你們，所以你們也不要覺得太虧本啊。就算沒有，有這份心意不覺得很感人嗎？

你們可能不了解我的決定，但是我深思熟慮了，換著想法想，打水漂的錢也少了很多，雖然不治療，我還是會靠自己努力活下去的，真的。





二月二十八

嗯哼，昨天晚上的事情都沒有寫到，今天補充一下。

晚餐被娘親逼吃了一些東西，可能是家裡東西口味比較淡，竟然沒有吐，就這樣吞下去了，很明顯今天體力就有好一點喔，感覺有一些肌肉可以運作了。

八點默默上床的時候被大姐看到，她傻眼，說我比娘親和阿爸早睡，很誇張。我乾笑，無言以對。E為了讓我不太奇怪，翻著白眼跑到我房間，然後果斷上床。我們一口咬定現在早睡是大學生的潮流，大姐表示悲傷，原來自己和年輕人已經有了隔閡。

可是是怕吵到我們，大姐很快就上樓，留我們兩個在黑暗的房間裡對看。

E問我我什麼時候會死。我發現她很喜歡問一些專業的問題，她是不是忘記我本科不在醫。見我不想回答，E又追問，我會不會哪天睡一睡就死了，畢竟我現在睡眠時間已經堪比無尾熊。這個可能性倒是很高，營養不良應該就是這樣死掉的吧，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妳可以Google一下，眾網友會為妳解答，我好心建議。E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很久，反正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她又說話了。

她表示很難想像突然失去一個從子宮裡就一直陪伴她的朋友。她有點害怕我死之後，她會自殺。

不過我想應該不會，人的適應力很強，不輸小強，妳會堅強的。我還記得我是這樣回應的。在夢中我一直聽到有人在哭，也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很委屈的啜泣，我甚麼話也沒說，就讓哭聲陪伴我一夜。



今天睡醒時已經中午兩點了，E在學校有事，已經回去了，鏡子裡面的我雙眼有點紅腫，也不知道是被E吵得睡不好，還是昨晚我也有哭。



剛起床的狼狽樣子被阿爸看到，他表情糾結，追問我是不是昨天沒睡。

這位同學我八點就睡了阿，再睡下去天理不容了。傻傻的你。



吃完晚餐後才回學校，很開心今天也可以吃下東西，但是公車司機誤點又飆車讓我的好心情一瞬間降到谷底，怒，我要客訴啊可惡，不要以為我有肝癌就好欺負，如果在病發之前就先車禍死掉，我會詛咒公車司機的。



睡前突然發現今天是和平紀念日耶，希望世界和平。





三月一日

每天都要寫一些東西就是要依靠毅力，不要說日記了，就算是寫遺書也會讓人怠惰，默默就跳過一天了我的遺書集。不過昨天和今天都沒甚麼特別要寫的啦，唯一比較讓人不悅的就是在短短兩天連續跌倒了好多次。是扑街那種跌倒不是小小的踉蹌。超丟臉的，尤其是在教授面前突然摔下講台。還好是下課，不過教授整個驚慌失措啊。

我是不是要再去找個時間去檢查小腦，摸下巴。



E剛剛跟我分享了有關他和她討厭學姐的對話，我認真沒有興趣啊，但是看到某人如此氣憤的樣子勉強聽了一下，差點聽到睡著，迷迷糊糊的一個小時就過了，耳朵都因為長時間壓在電話旁而發熱，腦子裡卻對她所說的故事了解不多。

故事終於到完結，E追問我一句，是不是覺得學姐很不要臉？我沉默，思考了一下表示，人的生命其實滿短的，如果討厭她就無視她吧，如果花時間和那種人相處，只是玷汙生我們養我們的父母。E大驚，說我看破紅塵了，說出來的話突然好大愛。

其實我也只是因為沒聽懂故事隨便下了個結語，想不到她會受感化，我根本就是濾器，擁有淨化人的功能。




三餐還是都沒吃，身體也熱的很誇張，我應該是發燒了。雖然才剛下課，我覺得我可以洗洗澡就去睡了。

後天就要經濟報告了，但是PPT還沒做好，GDP和失業率的分析對我來說太難了啊教授，口頭報告怎麼樣也沒辦法多過十分鐘，有十秒鐘應該就要偷笑了吧。看在我今天在你面前摔倒的份上可不可以放過我呢？教授。






三月三日

不要問我為什麼掠過3/2，真的是因為要經濟報告啊我壓力大。我沒有特別去量體溫，但是這幾天身體都很痠軟，腦子昏沉，體溫偏高，是不是在發燒我也不是很確定，反正溫度就是降不下來。只能說還好我上星期有回家，慶幸都有看到家人都，如果就這樣突然猝死也沒辦法。

肚子開始隱隱作痛了，我想腫瘤應該已經撐開肝膜了。





三月四日

早上的課我都沒去上，L在中午沒課的時候特別來找我，問我是否還活著。我說我肚子痛，她看著我緊壓的地方很是疑惑，表示那邊只有肝，怎麼會痛？

我就是肝痛啊同學。





三月六日

室友因為我連日高燒嚇瘋，逼迫我打電話給家人，所以我就撥電話給E。E說他那時候剛好在上中國通史，但是看到我來電太緊張，直接站起來衝出去接電話，全世界都知道她有電話，包括老師。

我好痛，但是還是虛弱的笑了，這是對一個試圖想要分享快樂的人應有的尊重。

E沉默了幾秒，突然就在電話那頭哭了。

她說她等下馬上搭車來找我。

我想和她說不用，但是她自顧自的掐斷電話。如果沒有意外，三小時後應該可以見到她。





三月七日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裡了。娘親和阿爸在我旁邊，室友和E站在我床腳，每個人都哭得很慘，就算是阿爸也眼眶泛紅。

我原本想要安慰他們，但是一開口眼淚就掉了下來。這是什麼文藝的畫面啊，我自己在心裡吐槽。





三月八日

今天很難得，一睜開眼睛就覺得精神好了一些。這絕對不是因為醫院的氣氛會讓我的癌症收斂一點，我很清楚，我應該快要死了。

我的手臂已經只剩一層薄薄的皮黏在骨頭上，臉長的怎麼樣我並不知道，反正不會是漂亮的。E說醫院也放棄急救了，因為癌細胞幾乎擴散到全身。娘親沒有質問我為何麼自作主張的不治療，她只是默默的買了大布丁讓我一人獨享。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刀，娘親也做過同樣的舉動。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我滿心歡喜的等待著出院，現在我哀傷的要迎接死亡。

人為什麼會怕死呢？這是一個很奧妙的問題，其實人類都脆弱，只要是被逼迫前往一個新環境，都會感到害怕，死亡也是，我自己是這樣想的。所以不用害怕，冷靜一點，就像剛上幼稚園時的無措徬徨，一切總會過去，更何況我說不定從此不會有知覺，更不用恐懼了。

國中高中的朋友都來找我了，就算是這一天他們在之前有什麼計畫，全都因為我的關係推開了，我覺得有點愧疚，又有點小得意，我擁有一些把我當作重要的人的朋友，這應該算是人生贏家吧。

我和他們擁抱，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但都聊不久，因為我很容易累。朋友們都哭了，因為眼淚會帶走情緒的賀爾蒙，我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感情。

我真的很愛他們，也愛我的家人，但是我也愛我自己。很抱歉大家我選擇了對我自己最輕鬆的解脫方式，希望你們可以體諒我。

娘親現在坐在我旁邊看報紙，我應該和她說說話，但是腦子很昏沉，我馬上就可以睡著。

希望明天可以爬起來再寫一篇遺書。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