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人被留在蔡家,心煩意亂的沒心情與其他人交流,就一個人走向蔡家外的小河。佯裝去散心,打著探勘一下逃生路線的主意。小河邊有個正在洗衣的婦人抬頭撞見春,表情明顯透露慌張,急忙收拾東西要離開。
春已經習慣在蔡家被當作奇珍異獸對看,但看到對方手忙腳亂的樣子,還是忍不住上前,幫了把手,將她把衣服放進木桶裡。
「……謝謝你。」婦人沒想到春會這麼好心,一臉窘迫又尷尬。
「不會不會,木桶好重,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拿回去。」
「不用……」春也不意外婦人會拒絕自己,自己一個拋頭露面出門工作的女子被拒絕和眾人交談及互動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對婦人笑了笑,然後把木桶交到對方手上,那位婦人接過木桶,遲疑了半晌,接著低聲對春說:「壓低聲音問她,「你的牽手,也不是漢人?」
春被她這樣一問,不由得一愣,下意識反問,「你是蔡家婦嗎?」
因應這個以漢人為主流的文化價值觀,必麒麟覺得把春帶在身邊,會引來不好的流言,於是在春的同意之下,和大家宣稱,春是阿賽的妻,夫婦倆個都是他手下的僱員──而聽不太懂福佬語的阿賽,從頭到尾不知道這個「牽手」就是夫婦之意,可謂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這句話的最佳代言人。
知道自己有一個黝黑、聽不懂福佬話的牽手,必來自於這幾天下榻的蔡家。
蔡家婦點點頭,給了肯定的答案,她的眼神有點詫異,似乎有點驚訝春怎麼會認識自己。
春並沒有多做解釋,只斟酌的說,「對,家中牽手不是閩南人。」,謹慎地等蔡家婦開口說明自己怎麼會突然關心阿賽的產地。
蔡婦點點頭表示了解,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今天有厝邊來找,跟大官密談了很久……」
話才講到一半,春已經覺得隱隱不妙,她看的蔡氏女,發現對方也有點緊張,嘴唇抖個不停。
「厝邊說,蔡家不能幫著蠻人來欺負同鄉,道台也沒有要和蔡家打破感情的意思,只是蠻人實在蠻不講理。」蔡氏女深吸一口氣,直接了當的下結論,「大官的態度不太明確,但族裡確實有人說不信任你頭家和牽手……我怕真鬧起來會連累你,你也要提早為自己想好出路。」
看著惴惴不安的蔡氏女,春覺得自己的手心背後也瞬間沁出了不少汗,但她仍佯裝鎮定的說,「謝謝你,我會注意。」
就在蔡氏女來通風報信的當天晚上,春便藉著必麒麟的名義,寫了一番文情並茂的信,並以豐厚的價碼請一個挑夫為自己送出。幾天後,必麒麟一行人回到了蔡宅。
談判沒結果,只含糊地得知一切都要等待道台命令,必麒麟快氣炸了,幾乎把幾天份的煙草抽光之時,阿賽帶著春來見他,三人關上門來密談。
「一個蔡家媳婦跟我說,蔡家這個同盟已經不可靠了。」春簡單地把蔡婦和自己說過的話通通說出。
阿賽聽完,整張黝黑的臉泛起氣憤的紅暈,他咬牙切齒的表示,蔡家是不守道義的小人。
必麒麟將手中的煙草隨意丟到地上,狠狠踩住,「看來現在待在蔡宅內也不是辦法,道台也不可能給我們一個公平的決斷。」
「我們殺出去!」阿賽面色陰沉,磨蹭著手邊的刀,「不然等他們下定決心反咬我們一口就太慢了。」
看著怒火中燒的兩人,春心中一驚。「不要如此衝動行事,真殺了人我們誰都跑不掉。」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能為兩人找回一絲理智,「我已經用先生您的名義寫信給領事館了,現在只要稍等回應就好。」
「你敢肯定信真的能送到領事館嗎?」阿賽尖銳的質疑她。
「不管送不送得到,開火都是最後的選擇。」春轉過頭,平靜的看著阿賽,「別忘了在撕破臉面之前,我們和蔡氏仍還是一條船上的人。」
「等他們先動手就來不及了……」
「阿賽。」必麒麟打斷他的話,「春說的有道理,我們就等。」他咬牙切齒,一字依據緩慢的說,「就看道台和蔡氏有沒有與我們撕破臉的勇氣。」
這一等就等了兩個星期。
道台派駐在蔡宅左右的人沒有減少,蔡氏家人則是從同仇敵愾變成三緘其口的態度。
日子漫長到且讓人焦急,春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靜觀其變是正確的選擇嗎?
阿賽不停重提要殺出重圍的舊話題,但他們都知道這只是意氣之爭,他們三人之中,也只有阿賽的身手比較有可以強行突圍,而且落荒而逃也等於必麒麟得放棄樟腦豐厚的利潤,必麒麟一向是個利益掛帥之人,怎麼可能如此輕言放棄。
春趁著阿賽例行去後院砍材的時間,溜到後院,想跟阿賽而個深度私密對談。
兩人說話通常是閩南語英文交雜,不計文法,再加上濃厚的口音,除了對話的兩人,通常只有必麒麟聽得懂,倒是一個杜絕間諜的密談。
「你不要再提強行離開了。」春一走到他面前,單刀直入開口,「我們根本沒有不殺一人,安然退場的能力。」
阿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把斧頭往地上一靠,抬起頭瞪著春,「誰跟你說我們打算不殺一人的?」
春眉頭一挑,「如果真害了人性命,又給了官府一個追究我們的理由。」她忍不住諷刺他,「仔細想想我們現在的處境好嗎?」
阿賽罵了聲粗話,「這個鬼地方,每天都在死人,憑什麼用這個理由追究我們?」
「重點不是會不會被追究,而是官府想不想追究。」春安撫阿賽,「我今天會跟必先生談,事到如今,他不應該眼紅利益,你也不應該要執著於意氣之爭,得全身而退才好。」
阿賽看來滿臉不以為然,追問,「那你說要怎麼辦才好?」
春才要開口,阿賽卻抬起手,阻止她說話。他警覺的盯著春身後崎嶇的假山石。
春轉過頭,看到上次與自己的對話的蔡家婦小心翼翼地躲在山石後,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他們。
阿賽大手一拉,把春拉到自己身後,「你是誰?」他帶有詭異口音的福佬話問。
蔡家婦害怕的縮縮身體,露出一的一雙眼睛剩下一半,她哆嗦囁嚅,「剛剛大官趁著你們不在時,去找那個人了。」
春傻了,下意識問了一句,「誰?」
「那那位……」
蔡婦還未講明,阿賽丟下一句咒罵,快步想衝回必麒麟身邊。春後知後覺的要跟上,蔡婦卻伸手抓住春的衣袖。
春不耐煩的回過頭,蔡婦鼓起勇氣的開口,「拜託你們,不要傷害厝裡的人……」
春凝視著蔡婦,她巴掌大的臉上露出的驚恐不假,似乎自己用力一掀,就可以推倒她瘦弱的身體。她心中很焦急,想擺脫眼前的女人,快點去追衝動的阿賽,同時腦袋卻靈光乍現。
她會什麼要來找我?看起來這麼害怕,卻主動來通風報信的原因為何?是否是因為她也不贊同厝中人的想法,擔心這樣見風轉舵會讓我們傷害家中的人,但她卻無法改變已下定決心的大官。
「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不希望任何人受傷,但前提是我們可以順利離開。」她伸手抓住蔡婦的纖纖手腕,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禮,語速飛快的遊說著,「你幫我個忙,我們一起讓這件事平安落幕,如何?」
蔡婦的表情有點呆滯,勉強可以解釋成不信任和遲疑。
「多大的利益,也比不上人命對吧?」春懇切地說道。
蔡婦終於被說動,緩慢的點了兩下頭。
下一刻,春抓著蔡婦,向風一樣的朝阿賽離開的方向死命奔跑。
阿賽的肌肉爆發力不可小覷,春衝到要斷氣,終於在阿賽拔刀殺進院子前阻止了他,並跟他講接下來的計畫。
阿賽一聽,表情詭異的瞪著春身後,正彎著腰去喘吁吁的蔡婦,咬牙切齒的說,「我不幹挾持女人這種下流之事!」
春馬上一巴掌拍向阿賽的肩膀,「你的尊嚴重要,還是必先生的生命重要?」有人質在手上,對方才不敢輕舉妄動,不然在你殺進院子那一刻,說不定必先生當場被處決怎麼辦?她沒有多說,但相信阿賽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阿賽啞然,只得照做。
必麒麟休憩的院子裡散落著幾個把風的男人,一雙雙警惕的眼睛,監視著院中院外的閒雜人等。
當兩人拎小雞般地拎著厝中媳婦登場時,眾人之中的空氣瞬間凝結,全場焦點凍結在兩人身上。
阿賽一手抓著蔡家婦,一手握著刀,而春則抱著火銃,用字正腔圓的閩南話發話,「如果你們沒有惡意,自然不用害怕我們會傷害你們厝媳婦。」
突然一個結實的年輕男子用閩南語悲憤的大喊一聲,「阿春!」
她的名字居然跟自己一樣,只不過一個用日文發音一個用閩南語發音。春恍然一秒,倏然回神,無畏的看向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剝的憤怒男人,「你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別忘了還有人在我們手上。」
阿賽舉起手中的利刃,刀尖對著一名男人,「把必先生交出來。」
如果是平常,他奇妙的口音沒多少人聽得懂,但此刻,蔡家卻沒有一人開口詢問,反而互相眉來眼去,最後一名青年忿忿放下手中武器,小跑步跑進院落之中。
雙方僵持著,一字不發。
不合時宜的,春突然覺得這麼緊張的氣氛很荒謬。明明也沒有什麼國仇家恨,情勢卻總會這樣突然緊張起來,一言不合就要動刀動槍,真是個殺氣騰騰的小島。
當然她也只敢在心中不以為然,面上還是要嚴肅正經,不急不躁的等待著。
沒過幾刻鐘,必麒麟被兩個精實的男人,一左一右的押解出院落。
他看起來沒有外傷,但表情非常的火大,瞪著院落裡的所有人,「這就是蔡家的待客之道?我算是見識到了。」他朗聲的挑釁。
一個男人不留情地一腳踹向他的小腿肚,「閉嘴!」
必麒麟身形一晃,差點跌倒,還好在最後一刻穩住身體。但阿賽看得怒氣值直升,眼睛發紅幾乎都要噴出火來,他抓住蔡家女手臂的大掌不自覺收緊,蔡家女痛得輕呼出聲,低下頭。
春不妙的發現她眼中已蓄滿淚水,果然整院落中的蔡家人又是一陣騷動。
她只能輕撞一下阿賽的手臂,意示他不要這麼緊張。「我們移布到蔡宅外,一起放人吧。」春再度開口,「兩個人都平安無事就好了。」
一名蔡家人憤怒的諷刺她,「貓哭耗子。」
春一個冷冽的眼神殺過去,對方終於不再多嘴,雙方緩慢的移步往蔡宅外走去。
她試著不去看必麒麟忍耐的表情,他似乎因為剛剛那一腳受傷了,走起路來的姿勢有點奇怪。
雙方沉默的移步到蔡宅前,剛剛失聲叫出蔡家婦名字的男人突然開口,「你們也真夠大膽,跟道台拍板。」他伸手把必麒麟抓到自己面前,正對著春、阿賽和人質阿春。
阿賽似乎沒有聽懂這句話,一言不發。
春忍不住嘆口氣,「大家不都這樣,誰不是舔刀子過活。」她對蔡家眾人說,「道台給你們更好的條件,我們也就認了,不是自己的利益吃不到,但人總要平安。」
「好,就衝著你這一句。」男人把刀子放下,單手把必麒麟推到自己身前,「我就相信你會放人。」
比麒麟表情依舊很難看,但仍一言不發。把全數的話語權交給春。
「你放人,我自然會放。」春表情不動聲色,但手伸長,把蔡家婦扯到面前,「你們也不用花心思來追我們了,反正道台只要我們不插手樟腦就好了吧,我們自然會乖乖地離開的。」
男人揚揚眉,似乎對春還餘刃有餘的與自己談條件不以為然。但春馬上晃晃自己手上的火銃,表示他們衝突起來也試圖家傷亡,男人便保持沉默,算是同意了春的提議。
兩人各退了幾步,然後數數,同時伸手一推。
必麒麟和蔡氏婦就是這樣同時向前走,直到插身而過,回到各自陣營。
阿賽馬上護在必麒麟前,警惕的瞪著蔡家眾人。
「怎麼,洋行養的狗還真兇。」現在的情勢明顯敵眾我寡,蔡家人看阿賽緊繃的神經,不懷好意的訕笑。
反倒是必麒麟只是整整洋服的衣領,終於開口發話,「失去這次和蔡氏的合作機會,洋行表示很可惜。」
眾人瞬間沉默了下來,看著明顯不悅,卻不失風度的必麒麟,「道台絕不是好的合作對象,諸位之後就會瞭解這件事情了。」
眾蔡氏沉默著,只有剛剛被當成人質的媳婦,微弱的啜泣聲,細細蔓延的空氣之中。
必麒麟撫走衣袖上的灰塵,對身後的春和阿賽說,「我們走吧。」
〈樟腦戰爭〉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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