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莘你先不要說話。」白葛趕緊制止一場即將發生的戰爭,「說書姑娘請先坐吧。你說的對,當時我是沒有馬上幫忙,所以我也有錯。」白葛雖然不輕易讚美別人,但對於自己的錯誤倒勇於承認,況且他也沒有真的生氣。
思思意味深長瞟了白葛一眼,最終接受他的好意,一屁股坐下,隨手拿起筷子送了顆包子進嘴裡,咀嚼。
「我說,姑娘你和剛剛勾欄上說書的樣子還真不像。」白莘見到思思這麼隨性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開口調侃,「剛剛看妳倒文采斐然。」
「我沒文化又怎樣。」思思倒是無所謂,反唇相譏,「你們這些舞文弄墨的傢伙,還不是花錢聽我說書。」
這倒是真的。看到白莘一臉隱忍,白葛忍不住輕笑。
思思見到白葛的笑容楞了一下,轉頭又細細的打量白莘,開口道,「你們兩個長的真像。是兄弟嗎?怎麼會來綠柳?江湖人士不是忙著行俠仗義嗎?」
「我們是兄弟啊。」白莘道,「綠柳是白葛說要住的。不然小爺忙得很,才沒空聽書呢。」
思思眨眨眼睛,轉頭又一道不加掩飾的目光細細觀察白葛,白葛不太習慣被人這樣毫不掩飾的打量,尷尬地咳了聲,低頭喝茶。
「啊。我認出你了。」思思指著白葛驚呼,「你是那個讓我說書的人。」
白葛臉都黑了,「不然妳以為我是誰?」,他記得昨天思思還對自己有印象的。
「登徒子啊。」思思回答的認真,「之前你聽完書,還特別問我蘿蘿的身體狀況不是嗎?」
這是第幾次聽到思思罵自己登徒子了?白葛扶額。
「那蘿蘿小姐還好嗎?聽說是因為受傷才不能上勾欄的。」白莘搭話。
「平常走路還行,但跳舞有些困難。」思思皺起鼻子,「大姨說要我說完這個話本才能下勾欄。隔壁賣豆腐的爺爺一開始還拿這事取笑我。」
「他們有聽妳說過書嗎?」,白葛問。
「第二場就來了。」思思指指門外,「第二天不是很多小販沒做生意,站在外面聽書嗎?就是豆腐爺爺叫來要恥笑我的。大姨還很開心,說什麼人潮多代表錢潮多。」
「然後呢?」白葛感興趣的追問。
「沒然後啊。」思思搖搖頭,「他們就說我的故事不入流,接下來的每場都在外面聽,這不是赤裸裸的嘲笑嗎?真是令人憤慨。」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簡單歸納眼前的狀況。
「話本是妳自己想的嗎?」白莘插嘴。
思思突然不說話了,抿著嘴唇紅了耳朵。白葛和白莘交換一個不明白的眼神,也沒有追問。
「話說,那個碎音最後又會怎樣?」見思思不說話,白葛扯開話題。
「能怎樣?你想要他怎樣?你覺得會怎樣?」思思一連問了三個怎樣。白葛都昏頭。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思思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話本就像人生一樣,是沒辦法預測的。」她聳聳肩,轉身就消失在白葛兄弟的目光裡。
白葛仍咀嚼著思思的話中含意,白莘卻隨著皺起眉頭道,「說得好像話本不是她想的一樣。」
白葛挑挑眉,沒有回話。
晚上時和白莘漫步到郊外處理一些嘍嘍,讓他們別多說話。白莘疑惑地問白葛真的要留在綠柳否,白葛沒有回答,只是在早膳時準時回到大廳,叫了些小菜和饅頭,啃得很歡樂。
白莘像看待怪物一樣望向自己,無奈之餘也坐下,還沒清靜幾盞茶的時間,門外又傳來陣陣吵雜聲,白莘按耐不住好奇,跑出去瞧了幾眼,又掛著奸詐的笑容,回到餐桌。
「幹什麼這種表情?」白葛不著痕跡打量著四周,看有無異狀。勾欄上同時換了場表演,是普通的雜耍,但也算精彩,尤其是那個年紀不到十五的男孩把四個青瓷全都旋起來時,頓時奪得滿堂彩。
「外面是這村子的富豪。」白莘懷抱著好心情,連語氣都輕快了不少,咬口糕點道,「正叫囂著,要和說書人姑娘討個公道。」
「她怎麼到哪都有仇人。」白葛愣了愣,由衷地感慨。
「這倒是。」白莘挑挑眉毛,「不管怎樣,現在有人侵門踏戶來鬧事,真想知道她會怎樣處理。」
白葛意味深長看了幸災樂禍的弟弟一眼,視線終於轉向門口的人潮。富豪已經大步走入綠柳,沒有理會想要擋著自己的眾人,叫囂著要思思出來,說是要讓他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老大。
「老爺,咱家思思今個不在,真的請你大人有大量,別動怒啊。」可憐的小二彎著腰道歉,就怕來人一個不開心毀了大廳。
「這麼一清早的?怎麼說思思不在?」白葛看著小二悲苦的表情,低聲喃喃自語。
「思思姐去買祭品了,最近需要到廟裡上香。」稚嫩的聲音回答了白葛的困惑。
白葛和白莘不約而同轉過頭,身後站的是剛剛在勾欄上表演的孩童。白莘看了一眼已經人去樓空的勾欄,皺了皺眉。
白葛用一種隨口關心的語氣道,「不是表演嗎?怎麼全都下勾欄了?」
「沒觀眾啊。」男孩無奈的歎口氣,就在白葛和白莘的對面拉了椅子,坐下道,「我們的表演竟然比不過一個有錢的胖子在門口大吼大叫的。」
「你誰啊。」見狀,白莘口氣不善道,「難道你覺得我們是可以隨便搭話的好人嗎?」
白葛譴責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搞不懂他為什麼總是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你們不是思思姐的朋友嗎?」男孩愣了一下,「上次看到你們在說話啊。」
「我們是他的朋友。」白葛搶在白莘說話之前開口道,「你想要和我們說什麼嗎?」
「我就說唄,思思姐的朋友一定是好人。」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了小小的犬牙,「剛剛我和同伴說要來和你們說話,還被嘲笑會被罵。」
你的同伴真是明智,白葛想,他們剛剛一定看見白莘因為一個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他,臭著臉要白葛幫他倒杯茶消氣的模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白莘抽抽嘴角,也認了哥哥這樣牽起莫名友誼的行為。
「啊,我都忘了。」男孩吞下了剛剛塞進嘴裡的饅頭,白葛看向了空蕩的盤子有點無奈,「我叫做王銀,叫我銀子就好了。」
沒人讓他自我介紹吧。白葛和白莘隱忍不發。
那頭還在喧嘩,人群繼續騷動,大廳中的人也漸漸離去,不想惹是非,這讓小二的臉更添幾分悲苦。
「說些正事吧。」白葛指指後頭,「那是怎麼回事。」
銀子眨眨眼睛,把身子往旁邊傾斜一番,從白葛的身邊看過去,然後收回身體,恢復正坐,「沒啥事啊,就是有人在鬧事。平常綠柳遇到事情多得很,只是今天剛好大姨和姊姊們都出去,沒人制止他而已。」
「我們是想問,為什麼他會來鬧事。」白莘咬牙切齒地瞪著銀子。白葛則由衷想歎口氣,搞不懂眼前的男孩怎麼總說不到重點。
「早說嗎。想問這個。」銀子又露出了犬牙,「這得話說從頭。你們知道蘿蘿姐嗎?就是這裡唱曲的人,他和思思姐一樣都是大姨撿到的,結果前幾年,蘿蘿姐漸漸出名,幫綠柳賺上了銀子,竟然有兩個人跑來綠柳說是蘿蘿姐的親生父母,要大姨把蘿蘿姐還他們。
大姨也不是省油的燈,要人查了下去,不得了,那兩個真的是蘿蘿姐的親生父母,但為了還債,他們已經把蘿蘿姐賣給了另一家瓦舍,打得還是蘿蘿姐的招牌。大姨當然不肯讓蘿蘿姐離開,他們便來鬧了幾次,還把蘿蘿姐推倒,讓她撞傷,不能唱曲,現在才休息。思思姐氣不過,讓他們來的時候抄起旁邊的掃把就是一陣亂打,打到他們沒辦法走進綠柳。
結果那兩老還不放棄,不知道動了什麼手腳,讓賣身契轉到富胖子的身上,要他來討人,自己倒是溜到不知哪裡。思思姐趁著大姨不注意,又跑到了胖子家用火把讓他把契約拿出來,當場撕掉。要不是大姨馬上找了一群人去把思思姐帶回,我真懷疑思思姐還會不會仍四肢建在。」
原來是俠士。白葛對於故事中的思思火爆正義化感到訝異,旁邊的白莘倒是義憤填膺了起來,「豈有此理,這樣欺負良家婦女。」同時手拍向桌面。
白葛涼涼地喝了口茶。為了窈窕淑女,白莘連良家婦女這種話都說出口了。
「是吧。」銀子也感染了這種氣氛,「太超過了。」隨著白莘的動作,銀子的手掌也狠狠的拍向桌面。
兩個大吼大叫的男人,陪伴著拍桌的動作,唯一會引起的就是旁人的側目,連富豪都不例外,惡狠狠地瞪過來,銀子弱弱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坐下,白莘則沒有畏懼的回瞪。
「先生哪位?」一陣冷冷的聲音打破僵局。富豪的肩膀顫了顫,但還是鼓起勇氣,轉頭面對左手糕餅右手糖葫蘆,一臉不悅拉長臉的思思。旁邊的蘿蘿畏縮地站著,手中還握著熱騰騰的燒餅。
這個出場太有氣勢了,白葛在心中喝采。
「我我我來討個公道了。」胖子嚇得都口吃,話也說不清了,剛剛兇狠樣子不知道跑哪去。
「討公道?」思思挑眉,轉身把糕餅塞到了小二的懷裡,咬著糖葫蘆,揚著下巴冷笑,「我就是公道。你要怎麼討?」
地痞?流氓?白葛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思思的行為。搞的好像她才是鬧事方。
同時店主奮力從人群中擠到思思的身邊,伸手就是往她後腦一拍。聲音之響亮,讓白葛隱隱覺得腦門作痛。
「別說話。兔崽子,就會鬧事。」思思沒有頂嘴,自知理虧摸摸頭,咬著糖拉著蘿蘿的手就退到店主後面,店主又狠狠地瞪上她一眼,轉身拉出了一抹讓人冷顫直打的笑容向富胖子開口道,「我說,這位客官,是來綠柳喝茶看戲還是用膳阿。如果沒事的話可以不要站在門口擋人嗎?如果影響到其他客人,我們會很困擾的。」
其實店主說話沒有多溫和。後面的思思遞了糖湊到蘿蘿嘴邊,擺明了就在看戲圍觀。
白莘訕訕地坐下,撇著嘴低聲抱怨,「都沒有我出場的機會。」
「我不是來娛樂的。」胖子看到眼前換了人,明顯理直氣壯許多,「我是來討媳婦的。」聞言,眾人哄堂大笑,胖子的臉出現了一絲紅赧,但還是認真的繼續說話,「思思讓我媳婦跑了。這不公平。」
思思發出一聲清晰可見的嗤笑,但也沒多說什麼。
「客官你就不對了。」店主笑容漸漸有點牽強,「討媳婦怎麼來綠柳?我們是做生意的瓦舍啊。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請你私底下找思思好嗎?要她當你媳婦我也沒意見。」
胖子的臉更紅,粗聲粗氣道,「誰誰誰要她當媳婦阿。我有人選的。」
「更何況我也不願意。」思思沒有顯露出女子聽到婚配之事該有的羞澀感,反而興致勃勃的插嘴道。
胖子氣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白葛身邊的白莘甚至很不厚道的笑了出來。
蘿蘿注意到了圍觀人群中的白莘和白葛,低頭和思思說些話,接著離開人群朝他們走來。白莘佯裝鎮定的和他打招呼,白葛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到他偷笑的嘴角上揚的角度。
「午安。」蘿蘿客氣禮貌的打招呼,笑容勉靦道,「真是見笑了,讓兩位看見綠柳的拙樣。」
「怎麼會。有美名才會引起外人的垂涎。」白葛官腔且模糊地稱讚著,蘿蘿因為白葛的話紅了耳朵,把頭低得更低了。白莘譴責地瞪了一眼白葛,白葛覺得自己無辜至極。
「蘿蘿姐也坐下啊。」銀子插嘴,「兩位大哥人真好,剛剛還請我吃免費的小菜呢。」
其實沒有人請你的。白葛以為這男孩逗趣的很。
「銀子。你快起來。這兩位是頂樓的客官呢。」蘿蘿這才發現銀子的存在,急著催促。
「怎麼會。他們都是思思姐的朋友啊。」銀子還迷途不改,「話說,大姨怎麼解決胖子的事情?不是說要買下契約嗎?真是冤枉錢,自己的孩子還要自己買下來。」
「因為他們真的是我的父母,所以不能不認帳的。」蘿蘿垂下眼瞼,「大姨說,那邊不肯賣,思思就鬧事。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處理。」
「能怎麼處理?要怎麼處理?都沒了據子還要處理什麼?」原應該在人群中央的思思漫步過來,沒什麼拘束地拉了椅子就坐下,「蘿蘿也坐啊。剛剛提了那麼多東西走路腿都酸了,站著幹嘛?」
銀子一定是被思思帶壞的。白葛難過孩子被這樣荼毒。
「思思。」蘿蘿低聲斥責,但還是強不過思思拉她雙手的力氣,坐了下來。原本四人坐的小茶几,頓時擠下五個人,太過擁擠,畫面有些滑稽。
「銀子。去拿食物。」思思看了一眼全被掃空的盤子命令。銀子連聲道是,桌上又出現了一堆食物。
「胖子其實也真可憐。」銀子看了一眼外面仍在爭吵的人們,「聽說他也是糊裡糊塗地買下契約,不想要花白錢才來綠柳要蘿蘿姐回去的。」
「我也知道他腦袋不好使。」思思撇撇嘴巴,「會買到當然是因緣際會被那兩個傢伙哄騙。但他使糊塗我們就要裝作不知道嗎?當然是要強硬的表示綠柳的意思啊。」
「妳都不會被官府抓嗎?」白莘忍不住發問。
思思咬了口餃子,鄙視看了眼白莘,「你不知道官府到底在做什麼嗎?」
白莘摸摸鼻子,沒有再說話。朝廷因為外患還在十萬火急的籌錢,希望戰爭不要開打,人民痛駡朝廷的軟弱,卻也不希望有任何戰爭打破和平,矛盾的政治情況,更希望平民百姓掩耳盜鈴;城市中仍舊歌舞昇平,似太平盛世一般。
白葛沒有多說什麼,閒聊問著思思綠柳的情況,其實他是沒多大的興趣,但思思亢奮得一路從綠柳初建開始絮絮叨叨,說到現在名聞遐邇。銀子不時插嘴,表示他也是綠柳一開始成立的成員之一,只是兼差成為表演人員,思思反駁地說,當時銀子是有幫忙,還是孩子的銀子不是哭了就是餓了,幫忙讓大家忙得更焦頭爛額。
白葛沒打斷思思一臉興奮手舞足蹈的樣子,蘿蘿低著頭喝茶也露出了些微的微笑。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所有的聲音。白葛認得出來是喜歡聽思思說書的童僕,「怎麼一群人都在這裡!我們少爺要安靜的地方,閒雜人等都離開瓦樓!」
華服男子的打扮依然高貴,一身湖水藍的錦衣,如玉的五官,無情緒的看著眾人,讓童僕幫他說話。
「你算哪個東西?」胖子回嘴,「不是當地人吧?知道我是誰嗎?知道嗎?」
童僕挑挑眉毛,靠近胖子低聲說話,胖子一開始還戒備著瞪著他們,但看到童僕只是要說話便低下了頭,童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居然讓鬧事之人面如死灰的離去。
白葛覺得好奇,大家也疑惑不解,但華服男子已經揮手,示意讓他們離開,店主滿臉感激,低聲說了些話,便告退上樓,並無恐懼或驚恐的模樣。
「如果哪天我也可以這樣就好了。」思思咬著筷子感慨,「有錢就是不一樣。」
「那個胖子還會來嗎?」白葛問。
「應該不會吧。」思思歪著頭回答,「他老爹面子薄。讓他知道胖子來鬧事,一定會抓狂。」
好說歹說,胖子都是最終受害者。白葛餘光看見童僕朝這擁擠的小桌走來。
「大姊。」童僕恭敬的開口,思思嘴裡塞著食物含糊,應了一聲,童僕便繼續道,「今天我們少爺有事情,想請你早些說書。」
白葛愣了一下,還真沒想到華服男子會是因為這件事情來到綠柳。
看思思的表情也是明顯錯愕,思考了半晌吞下食物才開口,「那你同你家少爺說,真是抱歉,今天的話本可能聽不到了。我不能提早說的,這樣對準時來的客官不公平。」
「你可以說兩次啊。」白莘奇怪道。
「那可不行,我的故事只能說一次,第二次就不精彩了。」思思認真地回答。
這是什麼道理?不只白葛和白莘不解,連童僕都有點被激怒,「大姊,妳這就不對了。我們少爺真的有事,也是捧場才來聽書的不是嗎?」
剛剛的事情已經可以證明童僕的個性也不是什麼軟弱之人,白葛還以為思思又要和人吵起來,華服男子便在大廳那頭開了口,聲音冷冷的低低的,沒什麼情緒,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貴而,別吵了。」他低聲道,「如果說書人姑娘不願意,我們就等吧。」
童僕原要爆出的憤怒頓時收回,看了一眼思思,抿著唇就離開。
思思的表情也不好,摔下筷子罵了聲莫名其妙,快步離開大廳。蘿蘿慌慌張張地和白葛他們道歉,跟著思思的腳步匆匆上樓。
銀子不一會兒被同伴叫開,茶几又只剩白葛和白莘乾瞪眼。白葛還無聊的打算出去走走,沒半晌思思便又出現,不過蘿蘿卻不見人影,白莘顯得有點失望。白葛看著思思一臉不悅的模樣,粗手粗腳擦著桌子,掃著地板。
大廳另一頭的華服男子沒有多說什麼,只管安靜的吃茶,完全沒有一絲「有事情」的樣子。
等到客官們陸陸續續上瓦樓,門口也擠滿許多外面的小販,在眾人催促下,思思才甩開自己手上的抹布,丟到小二身上,踏上勾欄,開啟今天的故事。
隔天的中午,碎音還悶著頭睡覺時被粗魯挖起,碎綺搖著自己的肩膀強制他清醒,眼神中帶著莫名的閃亮。
「我犯睏!」碎音想要掙脫碎綺的手掌。
「這不重要。」碎綺不容置喙道,「起來聽我說話。我開心就想要說話。」
開心?碎音簡直不敢相信壞脾氣的碎綺會說出這句話,好奇心驅使,也就努力的睜開眼睛。
「想說什麼?」碎音搖搖還暈呼呼的頭顱,問話。
「我看見了小路。」碎綺低著聲音,像怕被人聽到一樣,語氣中是藏不住的雀躍,「我終於看見小路了。」
「小路是誰?」碎音不解。
「小路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碎綺驕傲地宣佈,「從住在我家旁邊時她就說過要嫁我了。」
原來是碎綺還住在農家時的童年玩伴。碎音覺得腦袋終於清醒了一點。
「你在哪裡遇見的?」
「王爺府。」碎綺的好心情沒受打擾,「她在那裡當差。而且她也有認出我來。」
那她知道你是小倌嗎?碎音沒膽再深問,安靜地聽著碎綺說話,他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那個憤世嫉俗的小倌,只像個開心的孩子,單純笑著,驕傲分享心情。
碎音有點不安,但也說不上來,等到碎綺說累了,犯睏了,在自己的床上睡著,碎音還是莫名的恐慌。
他覺得碎綺好像變了,一夜過後,變得不再像是碎綺。
看著他滿足的睡顏,碎音再坐立不安也不敢有什麼動作,拉起了錦被,睜著眼睛就看著太陽從天頂滑到山腳。
竟然浪費了整個睡眠時間。碎音再不情願也只好起床,推了推碎綺讓他醒來,並肩下樓,開始一整天的工作。
大廳穿梭著繁忙的童僕們,小倌們穿著華美的錦衣,蠟燭全被點亮,燭光搖曳自燈屏後投射,一派繁榮的景象。碎音花了點時間偷懶,到了碎竹的房間和他聊天,碎竹問他碎綺的狀況。
碎音對於他的問題表示不解,碎竹不悅地瞪了一眼自己,口氣不善,「當了小倌還不知道王爺的人是聾了還是傻了?八王爺可是出名的好男色。」他遲疑半刻,自顧自地幫碎音找了藉口,「不過你不認識他也是應該的。八王爺的眼光很高,喜歡的男孩也要夠漂亮才行。」
碎音眨著眼睛,一點也不在意被當面嫌棄。
「哥是怕王爺看上碎綺嗎?」
「當然。」碎竹無力的倚著身子,「真不敢相信碎綺離開了南館會做出什麼事情。王爺喜歡把中意的小倌帶回家裡養著。碎綺是不會乖乖聽話的。」
說不定他很想要到王爺府住。碎音突然想起碎綺今早的笑臉,那樣開心那樣燦爛。但他沒有多說什麼,碎竹一向告誡他們不要對別人付出什麼感情,對於三個人來說,彼此都是最重要的親人。
閒聊了一下,爺就來找碎竹了,當他看到碎音這樣光明正大的摸魚也沒表示什麼,倒是碎音自己彆扭,沒半晌就留他們獨處,回到大廳。
下了樓,和碎音感情好的掌櫃的同他說,有人剛剛點了碎綺。是那個惡名昭彰的王爺。
碎音剛聽完他的傳言,覺得渾身汗毛都立起。
「他昨天不是才來過?是特別點碎綺的嗎?剛剛有說什麼嗎?」碎音追問。
「那麼緊張做啥。」掌櫃瞟了自己一眼,低頭算著帳,「依我看來是迷上了碎綺。碎音你真該好好檢討一下了,昨天你不是也有服侍王爺,怎麼就沒被看上?」
碎音沒心情和他耍嘴皮子,壓低身子才剛想要開口就有人在廳那頭叫喚。他們叫碎音現在去大廳跳舞。
掌櫃頭也沒抬,跟著趕人,碎音不得已,上樓換著水袖輕柔的衣服,不甘願地站上勾欄。金石絲竹不絕如縷,嬌弱的小倌倚在男人身上,撲鼻的香味刺激著內臟,碎音顛著腳尖一次又一次的旋轉跳躍。
喧嘩廳前根本沒有人注意那個豔色窈窕身影,碎音知道,自己只是背景,但他還是不能停,餘光掃過台下男人們一張張看似莊重的表情,碎音只覺得腳步越發越的沉重。一個低頭的動作,碎音的目光中閃過一位熟悉的人影。
是那個賈人。那個和王爺不合的賈人。
碎音覺得奇怪,繼續舞動著,眼光卻沒有離開柱子旁邊半眯著眼好像在思考的男人。男人發現了他的眼光,抬起頭朝他笑了笑,表情友善,就當打聲招呼。
誰會和一個小倌用普通人的方式打招呼?碎音覺得賈人真的很奇怪。揮開長衣,碎音沒有再理會賈人,繼續煩惱著碎綺的問題。
碎綺曾經和自己說過,每到了晚上,他就很掙扎,掙扎要不要殺掉躺在他旁邊呼呼大睡的男人。碎音被他當時猙獰的表情嚇到連茶都忘了喝,拿著杯子愣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王爺真的買下了碎綺要怎麼辦?碎綺就會離開南館,碎綺就要陷入無法完結的惡夢,碎綺就要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面前暴露他心中最最陰暗的地方。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成真了,碎綺又要怎麼辦?
在南館裡,碎竹是碎音心中第一好人,碎綺排名第二。所以他一點都不想要他出事,一點點事情都不想要。
連續舞了三曲,碎音直覺得足部都在抽痛,這才走下勾欄,奇怪的賈人再度出現在自己眼前。
「你剛剛在想什麼?挺出神的。」賈人笑眯眯地問。
碎音退後一步,防備地瞪著他。
賈人並不是客官,他剛剛注意到了,掌櫃走到柱旁和他說話,那個神情並不是對待客人的樣子。如果不是客官,碎音理所當然不需要卑躬屈膝。
「問這個做什麼?」碎音反問。
賈人明顯一愣,又笑了出來。他是碎音看過最喜歡笑的一個男人。
「你不笨啊。」賈人說,「剛剛掌櫃還說你很好套話的。」
碎音還是瞪著他,因為賈人的意圖依然不明。
「崔老闆。」一個小倌走了過來,無視碎音自顧自的和賈人說起話來,「上次訂做的衣,成了沒?顏色還行吧?」
「當然。」男人溫和的回應,「等會就會送來了。」
那個小倌似乎很滿意,點點頭就揚著下巴離去,連看都沒看碎音一眼。
「你是老闆?和南館做生意的?」碎音直看著那位小倌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轉頭詢問。
「當然。」男人的姿態還是很低,「能和南館做生意是我的榮幸。」
騙誰啊?碎音當然清楚在外面人眼中,他們小倌的地位如何。但既然男人這樣說了,他也沒打算拆穿他,只是疑惑的繼續發問,「我怎麼沒見過你?是最近才開始做生意的嗎?」
「是。上個月開始。」男人笑著回答,「我今天來是來確定訂單數量的。南館真是好闊氣,連訂金數量都不可小覷呢。」
大家為了生活,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投資吧。碎音覺得男人的笑容實在有點礙眼。
「哥哥們就喜歡吧。」他含糊帶過這個話題。
「剛剛看了一下訂單。裡面似乎沒有碎音的名字呢。不用試試本店最新的布料嗎?」,賈人就是賈人,抓到了空隙就開始推銷。
碎音因為男人親昵的稱呼楞了一下,然後搖頭實話實說,「崔老闆不用麻煩了。我沒錢的。」
男人傻了一下,笑容明顯一僵,但還是禮貌地繼續說話,「是。今年的穀子欠收,大家都不好過。」
干穀子什麼事情?碎音覺得男人的胡扯功力真是一流,但男人也沒給他無言的時間,開口又是一個話題,「既然碎音現在沒事的話,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他問。
碎音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拉進隔間。熟悉的普通價位隔間,唯一不同的是,精美的屏風全披掛上一套套衣服,就連地上也堆滿了布料。碎音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小倌的衣服樣式是最新穎的,為了保護皮膚的柔軟程度,他們的布料也是挑選最為上等的。為了配合小倌的需求,提供布料的老闆也必須盡心盡力的搭配出小倌的衣物,有時也會挑選幾個小倌,幫忙老闆工作。
現在的碎音正是這個角色。小倌們都喜歡做這個工作,因為可以免費穿上新衣,有時老闆甚至會送幾個飾品慰勞小倌。碎音以前也很羡慕被挑選來幫忙的哥哥,但他今天實在沒什麼心情,看著輕柔的紅布披蓋在被縟上只覺得情緒低落。
「老闆。」碎音轉過頭,正好看見賈人低頭拉著布料,正想要披到自己身上,「可以找別人嗎?我可能不太適合幫忙。」
賈人愣了一下,抬起頭訝異地看著碎音。
「我聽說小倌會很樂意幫忙試料子。」
「他們都會很樂意的。」碎音沒有否認賈人的認知,「我現在的狀況不太好。想要上樓休息一下。」
賈人挑挑眉毛,好像在思考。
「我剛剛聽說你朋友,似乎被王爺相中。」那個該死的掌櫃。碎音皺起了鼻子沒有說話。賈人細細打量了碎音的臉,突然笑了。他站挺了腰部,下巴正好面對著碎音的鼻子,「正好,其實我也是心情不好才來這裡工作的,不然家人都不希望我來南館。他們說,這種地方叫下人來就好了。我只需要待在家裡等待訂單而已。」
什麼叫「這種地方」?碎音覺得自己的表情更加不友善,卻仍好聲好氣地問,「需要我叫別人來幫忙嗎?」
碎音沒有正面回應賈人的話,但賈人卻好像找到抒發一樣,深深歎口氣,繼續說話,「像我們這種家庭,雖然家財萬貫,但商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能繼續賺錢。錢越積越多,名聲也越來越壞。大家都說崔家是個見錢眼開的家族,沒有同情心沒有知識水準。」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碎音,「我從掌櫃那裡知道了很多你的事情,其實你沒有他說的這麼沒骨氣,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你的朋友一定會沒事的,他不是很厲害嗎?那個沒用的王爺不可能會對他做什麼的。」
碎音愣了很久才瞭解賈人正在安慰心情低落的自己。他正對一個昨天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倌釋放關心。
「謝謝。」過了半晌,碎音才似懂非懂地道謝。
「現在可以幫我的忙了嗎?」賈人笑了笑,他舉高了布料,那是塊黑底紅花的絲綢,「我也是心情不好的人。需要努力工作才能忘記憂鬱的。」
碎音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伸出了手握住那滑得幾乎要離開手掌的華布。
「相信我們會成為朋友的。」賈人對他綻放一個溫潤如玉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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