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卻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凝視遠方,連頭都沒轉,直到白葛走到思思身後一尺之內,思思懨懨橫了他一眼。
白葛讀到思思眼中的鄙夷,心中不免有些許不快,口氣也就衝上幾分,「思思姑娘的正氣,讓白某好生佩服。」
「哪裡,託白大俠的福。」思思皮笑肉不笑,陰陽怪氣道,「先有因才有果,你先對不起那江三小姐,就莫怕輿論譴責。」
白葛無言以對,思思那張嘴,冷嘲熱諷可說是一流,在嘴上功夫上,白葛可佔不上一絲便宜。
好吧,這件事確實是自己應該要承受的,如果他多受點罪,江家三姑娘心中鬱悶可以少上一分就好了。
思忖至此,白葛也不再提江家話題,反倒是話鋒一轉,責備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可以這麼任意妄為,非要自己在外受罪。」
思思完全不待見這種迂腐的道德說教,尤其說教者又是自己以身作則才逃了婚的白葛。壞脾氣如思思馬上一句話也不回,倏然起身,抱著包袱扭頭就走。
白葛錯愕,錯的分明是思思,怎麼就一副傲骨模樣。心中雖腹誹者,白葛背負著綠柳眾人的期待,只好殷切地跟上思思的腳步,「怎麼就這樣扭頭就走?是我的口氣不好,因為大家都很怕你出事。」
「大家?誰?」思思狐疑的看了一眼身邊的白葛,腳步明顯慢下許多。
「聽書的人囉。」白葛聳肩。
思思遲疑一番,擔心問道,「他們應該沒有抓狂吧?」
「一開始有。」白葛加油添醋的說,「蘿蘿姑娘站在勾欄上面都差點被撕成碎片了。不過最後店主出來說話,訓了大家,說我們也要為你想想。」
思思惴惴不安,又問道,「大姨說我出來的理由是什麼?」
「文思枯竭。」
「文思枯竭?」
看著思思睜大的眼睛,白葛抿抿嘴,目光哀悼,沉重的點點頭。
「竟然用這個惡俗的理由。」思思歎口氣,「不過也算了,反正在城中我的名聲也差,不缺這一項。」
「你確定出來旅行就可以想到碎音的故事嗎?」白葛提出心中埋藏的疑問。
「旅行?」思思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白葛,「誰和你說我要旅行的。」
白葛木木反問,「那你現在在幹嘛?」
「找人。」思思回答,轉身繼續走路,白葛連忙跟上他的腳步,「我要找人。李亦友,認識吧?就是那個送信的人。現在我需要去找他。」
白葛沈默了一下。江立帶來的混亂,讓他倒是真的忘記有個這樣的人存在。
「你知道他住哪嗎?」
「是的。信上有寫。」
「為何不差人魚雁?」
「我想和他當面說話。」思思想也沒想,回答道,「有些事情,這樣才會清楚。」
白葛沒再多說什麼,安靜的跟在思思後面走路。
兩人一路疾行無語。
白葛是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但另白葛訝異的是,思思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居然也咬著牙,不說一句話,只管趕路。
兩人在入夜之前趕到了一處田莊,原先租任輛馬車,沒想到鄉下地方只有牛車,思思的表情看來不太滿意,但也只有接受了。
牛車行走速度不快,又搖搖晃晃,白葛看著思思坐在牛車上,左搖右晃,心中直擔心他會不會摔下來。
「你居然想要步行。」白葛看著思思臉上明顯的疲累,探口氣,「實在是異想天開。」
思思冷冷撇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白葛覺得自己一生的耐心全用在思思身上了,雖心中覺得自己窩囊,又忍不住關心,「你不需要睡覺嗎?已經接近三更了。」
「不睡了。」白葛看見思思的後腦杓搖了搖,「之前也是這樣,剛開始不說書是睡不著的。」
「什麼意思?」
「我的話本是從夢裡得知的。一開始停掉說書的時候,每天都頭痛欲裂的,好像腦袋裡塞滿了什麼一樣。但日子一久,症狀也好了多,開始便不再作夢。不過自從說了碎音,夢境又開始了,好像是看戲一樣每天都可以看到碎音的生活。到了勾欄,也就不知不覺的說了出來。又看又說的,我覺得好像碎音的感情越來越融入我的四肢,隨著他的情緒越發越的低落,我的身體也開始出現問題。上次不是吐的昏天暗地嗎?就是因為碎綺死掉,還有李亦友的刺激。」
「不過之後不是好多了。」白葛插嘴。
「因為當天念著那本巫女給的書不下十次,便覺得安心很多,也喝了附近寺廟的幾杯符水。」思思意味深長道,「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你和我說的那句話。」
「我說了什麼?」白葛一愣。
「你忘了嗎?你說『碎音是二十年前的人了,但我是存在於現在的活人』」
「我有這樣說過嗎?」
「有啦。」思思瞪上白葛,「我之後想想,感動的要命,結果你的表情真讓我心灰意冷。」
「然後呢?」白葛乾笑幾聲,追問。
「然後?然後就感動。雖然當下是反駁你了,但仔細想想,覺得好像有道理,便說服自己,思思是思思,碎音是碎音,想著想著,也就覺得好多了。」
「這個意思是,一開始你覺得思思和碎音是同一個人嗎?」
「就算不是同一個,也快要變成同一個了。」思思停頓一下,又喃喃道,「我想我是太入戲了。不過被你開導了,也就想開,總覺得感覺越來越發的淡薄,才剛覺得有點奇怪,就忘了故事。忘了故事後就不想睡覺了。因為沒有作夢,睡的不沈,也不舒服。」
「所以你打算之後都不睡覺嗎?」
「知道話本後續後便會睡了。」
「那不是很緊急嗎?」
思思點頭,沒有否認,誠實道,「所以隔天就離開瓦舍了,想要趕緊找到李亦友,知道答案。」
白葛皺起了眉頭。思思說話總是言不及義中又帶點意味深長,讓人好像瞭解,又好像不清楚,總卻讓人感覺荒誕不羈。
他們徹夜未眠,趕了一天的路,總算進了城。車夫受不了疲累,直揚言一定要休息。
思思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頭。白葛安頓下房間,自己則在街上走了幾趟,便找到了崔家的店鋪。
才剛踏進店裡,裡面的人便沖出來招呼。
「是白先生吧?」掌櫃露出一口諂媚的笑容,直招呼著,「裡面有著少爺的傳信的。」
白葛點頭表示瞭解,跟著掌櫃便進去看信。崔時的信中沒說太多,只說會幫他們備馬,其他有需要的,同掌櫃說一聲便行。
白葛覺得崔時考慮的周到,取了馬,買了一架破舊不起眼的馬車,寫了思思的狀況,和未來的路線,白葛最後還不忘和掌櫃拿些盤纏,這才離開。
處理這些事,不費多少時間,白葛回到客棧還是發現思思已經佇立在門前,百般無聊的等著自己。
「你應該多睡睡的。」白葛走了過去「有吃飯嗎?」
「不吃了。」思思站起身搖頭,「等等會吐,別浪費糧食和盤纏的。」
「盤纏不用緊張。」白葛晃了晃手中的錢袋,「有錢的。」
「你哪來的?」思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驚呼道,「偷拐搶騙?還是吃喝嫖賭?」
「吃喝嫖賭怎麼會拿錢?」白葛撇嘴,「更不是什麼偷拐搶騙。」
「那是街頭賣藝嗎?」思思又說出了一個很令人疑惑的猜測。
「崔時給的。」白葛不和他拐彎抹角,不然真的想拿錢袋朝他腦袋砸去,「他們崔家的店鋪都有通知的。」
「這麼厲害?」思思還是懷疑,口氣有著遲疑,「況且他為什麼要幫我們?我還以為他巴不得我別玷污他老爸的名聲呢。」
「他可能釋懷了吧。」白葛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去打發車夫,你可以再休息一下,去喝杯茶,我們一個時辰後出發。」
「什麼時候了你還喝茶?」思思一臉佩服的樣子,「我看你在綠柳也是可以一整天對著茶壺傻笑呢。」
「我哪裡傻笑了?」白葛抗議,「我只是喜歡茶香而已。」
「好吧。既然你堅持,那就再一時辰吧。」思思敲定行程。
白葛不是沒有看見思思眼下的陰影,但也知道思思心急。點點頭也就去馬廄牽了馬。
一連幾天的緊湊,思思和白葛暈頭轉向之餘,終於到目的地。
那是一幢雕樓畫柱的大宅。
思思和白葛對看了一眼,深吸口氣,通報了門衛。
門衛問:「哪家的客人啊?」
白葛還來不及回話,思思便回答,「綠柳的說書人。」
白葛心中一驚,只擔心這麼隨意地回答,門衛不願意幫忙轉達,還好對方只道了聲,「知道了。」
等待半晌,門衛為他們打開了門,一名管事上前領著他們進入外廳。
光是外廳旁就一幅華美的庭園景象,五彩繽紛花團錦簇的,連空中都彌漫著一點香甜,就像是與世隔絕的桃花園一樣。
穿過外廳右側便是書房,小廝領著兩人進書房拜見李亦友。
思思不安的坐如針氈,白葛倒是冷靜,垂眉喝了杯茶,李亦友便出現在書房門口。
「好久不見了,說書姑娘和護花使者。」李亦友一開口就是熱絡的稱呼。
聽到他不懷好意的調侃,白葛簡直想要拔劍,但思思卻沒有把心思放在稱呼上面,站起了身,馬上開口,「你知道碎音吧?你知道吧?」
李亦友的身形明顯一頓,揚揚眉,「碎音?聽過。但不是很熟悉喔。」
思思幾乎是一瞬間,無力的坐下。
「你不認識?但你知道思思的能力不是嗎?」白葛終於忍不住開口。
「知道。」李亦友坐了下來,悠閒的幫自己斟杯茶「但也無能為力。」
「我們是很認真的。」思思都要哭了,「我忘了話本,忘了故事。怎麼辦?怎麼會這樣?」
李亦友的表情楞了楞,也嚴肅了起來,「可以和我說說你的狀況嗎?」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看的到別人的故事嗎?」聽完了思思的描述,李亦友沈思了半晌問話。
思思搖頭,抽抽鼻子。這是白葛第一次看到思思這麼無力的樣子。
「我發現這事後,覺得可怕,沒同人說也不敢去問人。」
「從上古就有這種人的。」李亦友解釋道,「每個朝代的說法不一樣,本朝的解釋是,每個人都有三魂七魄,過世後,七魄會消失,三魂中的一魂會到因曹地府報到,其餘的兩魂則會在人間遊晃。但我們則是有著缺陷的人,在靈魂上我們是少了兩魂。因此遊蕩的魂魄變會付在我們身上,讓我們看到他們的故事,藉此說出來。」
思思看著李亦友沒有說話。
「這不是壞事的。」李亦友開口安慰道,「我們是被上天選中的人。記錄下這眾生云云、愛恨情仇、生老病死。」
「這種人有多少?」白葛低聲插嘴。
「不一定,但通常不多。」李亦友回答,「一部份的人會被發現,然後像我一樣當上稗官,掌管些別人以為是道聽塗說的真實,有些則和你一樣,會不自覺的說出故事,造成些騷動。」
「既然我的靈魂已經被碎音佔據了。為什麼還會忘記故事?」半晌後,思思才又開口。
「你沒有受過告誡,所以一開始和碎音的魄太過親近,進而被影響。不過之後想開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排斥的感覺便會出現。」李亦友認真的回答思思的問題,「這要看你的選擇。當初我在聽書時,便覺得有些問題,不過因為你不懂,我並不能和你說這麼深入的東西,但既然你都讓碎音的魄離開了自己,你現在可以在試著去親近他,進而瞭解話本後續,也可以就這樣下去,成為一個普通人。這應該也是你最希望的吧?」
「為什麼這樣說?」白葛皺起了眉頭。
「你不會懂得。」李亦友朝白葛笑了笑,「那種看著別人漸漸死去的感覺。魄,代表著一個人的想法和感覺,如果會強烈到讓我們可以看到,如果不是非常快樂的事情,就代表那是死者生前最為痛苦的記憶。不管是快樂還是痛苦,我們都可以深刻的體會到的。」
白葛沒再說了話,只是看向了沈思的思思。
「如果我想要找到碎音的魄,要怎麼辦?」就在白葛以為思思就要放棄時,思思又開了口。
「你確定?」李亦友挑挑眉。
「還是算了。」白葛站起身,「思思你別再堅持了。既然不舒服,讓他離開也是好的。」
「這事我的事情。我決定。」思思轉過頭,語氣中有著不容置喙。
白葛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坐下。
「呵,真是有骨氣阿,小姑娘。」李亦友笑了笑,「不過很遺憾的,魄這種東西,是不能找的,你只能等他出現而已。」
「那要怎麼讓他出現?」思思沒有停止追問。
李亦友意味深長的看著思思,臉上帶著令人猜不透的笑容,裝模作樣一番後才回答,「不一定。可以去死者生前認識的人事物看看,說不定會想到什麼。」
思思楞了一下,驚呼道,「我知道了。」他轉過頭朝白葛命令「快上路吧。我們要去找崔葉的。」
白葛錯愕的瞪著思思,還沒有說話,思思就從隨手的包袱裡掏出一卷白葛從來沒見過的簡陋地圖。
「我們從這裡出發。」思思指著紙中一點,「然後到這裡。」身邊的李亦友貼心的地上一隻沾墨的毛筆,思思接過,然後劃上了一個醒目橫越地圖的直線。
「桂林嗎?」李亦友感興趣的看著地圖,點評一句,「道路阻且長。」
「我們要去廣西嗎?為什麼?現在要去嗎?你身體不是還很虛弱嗎?」白葛驚得連忙阻止。
「什麼都不要說了。」思思制止白葛,一臉認真的,「這已經是最快的路徑了。」
「是啊。」李亦友在旁邊加油添醋的,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是最快的路徑呢。第一次看人家的地圖路線圖竟然沒有轉彎。」
「因為趕時間。」思思煞有其事的解釋道,「我的話本沒有結束,還有很多人等著聽書了。而且我也想趕緊知道結局,有個東西被自己遺忘的感覺不好受的。」
「你喜歡碎音嗎?」李亦友還是笑,但看向思思的眼神已經有著敬佩。
「其實不喜歡的。」思思楞了半晌搖頭,「他的個性有點反反復覆的,又沒骨氣又沒志氣,聽了讓人生氣。」
「可你從沒想過去改變吧?」
「當然沒有。」思思皺起了眉頭,「喜歡討厭又如何,如實直書足夠以。」
「你這話說的真好。」李亦友伸手端起茶碗,「我們稗官,總要自己找傳人的,你的天分不錯,對於故事也沒什麼想法,只是想讓他被說出來。其實很適合當稗官的。」
白葛傻眼,思思挑眉,「我可是姑娘家。」
「找個代理人就行了。」李亦友揮揮手,不在意的樣子,「父親?哥哥?夫婿?隔壁家老王也行。」
「你是什麼意思?」白葛幾次被李亦友沒管尺度的玩笑惹惱,但這次最不舒服。
「瞧你緊張的。」李亦友失笑道,「我不會強制的,只是詢問意見罷了。其實稗官這種官真要人命的,睡也睡不好,每天只想寫書或說書,我看你挺認真對待那些你不認識的人生,所以覺得在這個短短的生命裡,應該讓你嘗嘗富貴的。」
思思安靜了下來,遲疑了一下才問話,「說完碎音後,我還是會繼續作夢嗎?」
「八九不離十的。」李亦友道,「你不是說,以前曾經停下夢境嗎?其實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剛開始不說書的感覺好像腦袋總漲的不舒服,四肢無力,連飯都不想吃,但如果你熬過這回,否極泰來,是可以從此不在飽受折磨的,就算真的遇上了魄,身體也會自然而然的排斥,從此可以過著正常人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喃喃道,「如果又重操舊業,魂魄的反應只會更加強大激烈,應該是不太可能戒掉。」
「但我現在還是忘了不是嗎?」思思追問。
「是啊。真是特別。」李亦友點頭,「但你現在不是又要找回碎音嗎?我看你現在憔悴的都要被風吹了。你覺得你還有精神和魄再玩第三次你捉我我躲你的遊戲嗎?」
思思沒有再說話了,因為答案很明顯。
白葛盯著思思骨頭突出的琵琶骨,心下一橫,決定不顧一切,「當真要去廣西?」
「嗯。」思思的聲音沒了剛剛的氣勢,有著隱隱的無力,「我還是想去找。」
「那就去吧。」白葛敲敲桌面上的地圖,黑色的墨線刺眼,「我們應該出發了。」
李亦友把酒杯舉起,朝他們面前「祝好運了。」
白葛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把思思丟上那破舊的馬車,展開了一場在白葛意識裡面還不是很瞭解的旅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