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1日 星期六

品茗瓦舍16

思思說完話後兀自陷入沉默。白葛看著他泛青凹陷的眼瞼,最終選擇不過問,默默的收起了行囊準備離開客棧。

離開客棧的當下,思思嘴中仍背誦著出自小金書的奇異字句,白葛沒有打斷他,只顧著認真趕馬。

今天就在一沉默、一喃喃自語中度過毫無交流的白日。

行行重行行下,天色漸暗,白葛抬頭看看天空,果決的決定露宿。

思思表示不敢相信,「不是有崔時的贊助嗎?怎麼還需要和土地相親相愛?」

「這是最快的路了。」白葛沒好氣的從包袱中拉出保暖用毳衣,裹住思思纖細的身形,「你就好好的睡吧。我真要被你搞到瘋了。」

「我又哪裡惹你了?」思思不解,但還是順從的在白葛升起的火推旁坐下,「白葛你以後有打算嗎?」

「什麼打算?」白葛翻弄著因為空氣潮濕並不興旺的火星,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清楚點。」

「你為什麼會來找我?」思思沈默半晌,又換了問題,絲毫不介意剛剛沒有得到答案的樣子。

「你是指離開綠柳嗎?」白葛停下了動作,轉頭看向思思。深色的景色蔓延,讓思思的臉部五官一半埋沒在隱隱黑暗中。

「我那時真的下定決心了。想要一個人走的,因為蘿蘿和大姨都還有綠柳,我不能逼他們和我一起離開。」思思突然說起了之前的事情。這讓白葛覺得有點神奇,好像這幾天的旅途過得很快,什麼記憶都沒有留下一樣。

「但你這樣很危險。」白葛把目光轉向眼前的火堆,「崔時說,蘿蘿姑娘和店主最近都有點煩躁。」

「親情果然是最偉大的情操。」思思讚歎,「說到崔時,就想到崔葉。他們父子其實很像不是嗎?」

白葛哂笑,「崔時一定不喜歡你這樣說。」

「會嗎?」思思的語氣聽起來還算輕鬆,「一開始我真以為崔時真的很討厭崔葉。但日子一久後發覺,或許對於崔時來說,崔葉只是一個話本裡的人物吧。」

「恐怕很難這麼想。」白葛提醒,「他是崔時的父親。」

「父親是什麼?生他的人?養他的人?教育他的人?」思思感慨,「有時後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稱呼實在太奇怪了。」

「你的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白葛忍不住質問,「怎麼老說一些奇怪的話?」

「這是什麼惱羞成怒的反應?」思思揶揄道,「不過說不定,我真的不適合待在綠柳的。不管是大姨還是賣豆腐的爺爺,都說我很不討喜,淨說些惹人嫌的話。」

「不去綠柳你要去哪?」白葛又看向了思思的方向,但眼中還是一片的模糊。

「當官吧。」思思沈吟,「難得有人肯定我呢。」

「你真想去嗎?」白葛皺起了眉頭,「那很辛苦。我看你這副身子不能寫,思慮過重。」

「你真鄙俗。」思思嗤笑道,「有志者事竟成沒聽過?如果我真想去,李亦友也會教我些方法論吧。」

「這話說起來傲口。」白葛撇嘴,「你想去就去吧。我是不能干涉你的。」

「如果我真的當官了,你還會留在綠柳嗎?」思思追問。

「不知道。」白葛覺得有點煩心,想要盡早結束這個話題,「應該不會的。」

「那你會去劫富濟貧嗎?」

「可能吧。」白葛放下手中攪動火堆的小木枝,任憑閃爍著明暗不定的枯葉堆漸漸融入天色,「江家的事情我父親一定會生氣,短時期是不會回去的。」

「真沒肩膀的。」思思冷笑一聲,隨即話鋒一轉,「如果你要去劫富濟貧我是一定會支持你的,少一個人在綠柳丟銅板也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你有力量。」思思的聲音聽來縹緲,「你可以不需要出賣靈魂做事情,這種力量是很可貴的。」

白葛沒再說話,安安靜靜的必上眼睛,身邊的思思把頭縮進了柔軟的毳衣,有些不安穩的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全是不停地趕路,長路漫浩浩。

思思仍整天睜著眼睛不吃飯,說些奇怪的碎語,偶爾看白葛太累,會把白葛趕到車棚中,趕個一時辰的馬。

在兩人手中都發上水泡的同時,目的地綿延的山形出現在兩人面前,果真是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差不多再一天。」白葛指著眼前的風景,「就可翻上那座山。」

思思沈默的盯著青山,沒有說話。

白葛不解的看了一眼懷中的人,才想要問話思思就開了口。

「先不上山。」他指向另一個方位,「我們先去客棧過夜。」

「現在日正當中。」白葛皺起眉頭,「我們應該把握時間的。」

「快下馬。」思思沒有理會白葛,探出身體,推著他要下馬,「我要住客棧。」

「你餓了嗎?」白葛唯一想到的原因就是這個縱使思思的胃口不好,畢竟還是個人,仍需進食。

「下馬。」思思命令。

白葛覺得無奈,下了馬和思思一起步行進客棧。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現在上山的。」思思坐下後,方解釋剛剛怪異的行為,「這樣話本進展太快,有點奇怪。」

「我們不是話本。」白葛沒好氣的回答,「你和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又知道了。」思思嗤笑。

「你根本是近鄉情怯吧?」白葛質疑,「平常喊著說要來的是你,現在說時候未到時候的也是你。」

「發什麼脾氣?」思思的聲音不由得拔高幾度,「我只是想要做好心理準備而已。」

「我沒有發脾氣。」白葛深吸口氣,「我只是覺得不需要,現在開始走,最少也需要一天才會上山的。」

「我就是覺得不需要花到一天。」思思堅持,「你說過不會問太多事情的,我的能力很吊詭,我不瞭解他,所以只能遵照著感覺行事。」

白葛沒再說話,心中還是覺得很不滿。

為了思思付出這麼多,結果根本是隻養不熟的白眼狼,只會指使自己做東做西。

好在白葛心中不滿,卻不是會爆發出來的人,兀自聲著悶氣,而思思瞧上他一眼便知道白葛心中鬱悶,但他也不是會出口安撫道歉之人,只是沉默的撫摸著自己的金書。

兩人便趁著沉默時刻,好好休息一番。



這樣的冷戰,持續到隔天一早。

思思睡上一覺,似乎終於有些良心不安,主動尋白葛說話,露出一臉虧欠的表情,頭髮凌亂,皮膚因為幾天的折疼顯的有點蠟黃,眼眶也凹陷了下去,風霜滿面更顯狼狽。

白葛看他伏小的模樣,氣也瞬間消上一大半。

「白葛,我來跟你道歉的。」思思倒規規矩矩的道歉,「昨天是我太緊張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沒說生氣。」白葛嘆口氣,心中覺得自己真窩囊,口中卻忍不住關心,「你多披件衣袍吧,氣溫降下不少。」

「真的不生氣了嗎?」思思小心翼翼的確認。

白葛佯裝漫不經心道,「你告訴我你在緊張什麼,我就不生氣了。」

思思沒有接過,只是神情複雜的看著他,扭扭捏捏後方坦承,「山上住了一個人。」他指指上頭,白葛下意識的抬頭,只看到一片延伸的天花板,就聽思思平靜道,「我想那人是崔葉。」

「崔葉真的沒死嗎?」白葛告訴自己別太驚訝,笑森都遇到了,這時跑出一個崔葉也沒大不了的。

「不確定。」思思皺起臉,「頭昏昏的。夢裡有人一直說話,但也說的不很清楚。」

「你作夢了?昨晚嗎?」

「不是晚上的那種睡覺,是有時候,坐在馬上,無聊時打個小盹那樣。最近只能這樣睡覺。」

「什麼時候出發?」白葛不想再思考思思現在的身心疲累度有多少,只是希望事情趕快有個結束。

「再等等。」思思沈默半晌,「還有事情沒有發生。」

既然眼下沒事消磨時間,白葛決定親自去探望帶著兩人翻山越嶺的瘦馬,表揚一下他為人類付出的辛勞。

思思雖被白葛催著去休息,卻是嚷嚷著精神很好,硬是跟著跑到馬廄。

兩人為馬刷毛,餵食,說些閒話同時,突然一名藍衫少年叫住了他們,「思思姑娘,白公子。」

見白葛和思思都是見鬼般的瞪著自己,陌生的藍衣少年朝他們露出一抹靦腆的微笑道,「少爺準備的馬車已經在外等待已久了。」

「少爺?」白葛皺眉,心中閃過了一個不太可能出現的念頭。

「是的。我們的崔時少爺已經準備好上山的馬車。」少年笑容可掬,解釋道,「山頂不消一時辰就會到了。」

白葛訝異,轉頭看著錯愕的思思。

雖然不敢相信,但少年走上前,硬是請白葛和思思出客棧。

思思壓低聲音問道,「真是崔家人嗎?」

「錯不了的。」白葛跟著少年步出客棧,抬頭剛好看向外面的馬車,沒有特別華麗,但前頭的兩匹馬看起來都很健壯有力,馬夫也一派機靈模樣。

「崔時真的要幫我們嗎?」思思扯住了白葛的衣袖,不讓他繼續行走,「他知道我們要去找崔葉嗎?你有和他說嗎?」

「沒有。」白葛搖頭,「這種事情我不需要說,以他的力量三兩下就找到了。」

「所以他知道崔葉沒有死嗎?」思思倒抽口氣。

「看來是的。」白葛沒有甩開思思的手,反倒是緊抓住他,繼續朝馬車前進,「他真的放下對崔葉的仇恨了。其實他也過的不錯,不差一個父親的。」

思思安靜的讓白葛把自己塞進馬車裡,坐上了鋪滿細膩絲綢的坐墊,才小心翼翼的開口。

「你真的這樣確定嗎?」

「我是這樣想的。」白葛聳肩道,「況且昨天你也不是說今天就會馬上上山嗎?那代表你也在等崔時不是嗎?」

「你真豁達。」思思稱讚道,「我還沒這等胸襟。」

「你別總把人想的邪惡。」白葛忍不住說話,「銀子雖然煩人,但他是真的想要娶你當媳婦,白莘嘴巴壞,但在你不舒服時也會出口關心你,店主和蘿蘿就不用說了,他們不是你最好的親人嗎?崔時現在只是站在一位想要聽你說書的客官立場而已。他只是想要幫助你。」

思思被白葛一番斥責,有點無辜,乾巴巴的解釋道,「我只是有些緊張突然就要上山而已,哪有什麼忖度人心的意思。」

白葛看思思拘謹的模樣,突然哂笑,「說不定我現在也緊張。」

一路上安靜,思思探著頭看向窗外,白葛則整頭胡思亂想,想著等等下了車又是怎麼的一個情形。

涉水登山半日行,馬車卻倏然停止,白葛不解的探身,看向馬夫,但後者只是笑著賠罪。

「真的對不住,公子。」馬夫指指前方,「大約再走半炷香的時間,你們就會遇見你們想要找的東西。」

「為什麼不能帶我們去呢?」思思把白葛扯回車廂,自己質問馬夫。

「少爺說,我們不方便。」馬夫乾笑幾聲,「請你們體諒。」

所以山上的人真的是崔葉嗎?只有崔葉能讓崔時這麼忌諱。白葛和思思對看一眼,跳了下車,和馬夫道謝。

「公子和姑娘不用現在道謝的。」馬夫對於他們的禮貌表示受寵若驚,「我還會在這裡等你們下來的。」

「是你們少爺吩咐的嗎?」白葛問話。

「是的。少爺傳話,請你們儘快回綠柳的。等等回程,我們將會經由驛站把你們儘快送回綠柳的。」

思思咋舌,和白葛並肩朝山上走去。

思思轉過頭,確定距離已經聽不到,才朝白葛問道,「你覺得崔時為什麼這麼緊急?」

「他一定也很想知道自己父親的現況。」白葛歎口氣,「需要用你這外人瞭解自己的父親,也真辛苦他。」

思思沒有再說話,踩著有些艱難的腳步前進,壓抑的沈默彌漫在四周,白葛也被這莫名的情緒感染有些躁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兩人眼前便出現了一間小竹舍,簡簡單單的,甚至有點破爛,竹樓外的菜圃,植物有些枯萎,有些蕭條,白葛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著場景異常熟悉。總覺得和腦袋裡的什麼景象重和一般。

身邊的思思,則是驚呼一聲。

白葛還想問話,一個中年男人便走了出來,身子還算高挑,皮膚曬成小麥色,坦露的結實手臂上掛著一件棉被,身上穿的是乾淨的藍色短衣。

男子注意到他們,走了過來,關心的詢問,「請問你們是不是迷路了呢?」他的表情非常溫和,聲音低沈,很是好聽。

白葛轉過頭,看向思思,但思思只管傻楞,也沒說話。

男子也不解,狐疑的看著這一男一女,才剛想要說話,思思鼓起勇氣開口。

「崔老闆,我想和你談談。」

白葛突然有種汗毛直束的怪異感覺。

男子楞了一下,隨即挑眉,原本溫和的樣子消失殆盡,現在的雙眼明顯閃爍著一種猜忌的光芒。那是一種天生的,沒有辦法抹滅的氣勢。

「我們不是壞人的。」白葛趕忙解釋,但目光還是忍不住上下猶疑的打量男子。

這就是崔葉,就是那個話本中的崔葉,就是話本中愛著碎音的崔葉。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熟歷經風霜的崔老闆。

「白葛你在庭門外等我們。」思思的聲音有點顫抖,「幫崔葉曬曬被子或是鬆鬆菜圃的土,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我不是崔葉。」男子突然放鬆的笑了笑,「你們可能是認錯了。」

「崔葉!」思思突然一聲尖叫,白葛和男子同時嚇了一跳,但當事人卻是哀求著,「和我說說碎音的事好嗎?」

男子的表情冷了下來,看著思思可憐兮兮的模樣,半晌後也就無奈的歎口氣。

「你先進來吧。」

思思快步的走上前去,白葛想要跟,卻被思思轉頭推了推,「讓我自己去,拜託。」

白葛想要拒絕,但喉嚨發緊不能發聲,只能沉默看著思思走進房子,然後焦躁的在小小的菜圃裡繞圈。

他的心情翻騰不安,一半是因為碎音,一半是因為思思。蟲鳴鳥叫充斥在白葛的耳裡,帶著詭譎的平靜,白葛看著屋子裡的兩個人影,不住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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