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童僕恭恭敬敬的喚著碎音,還抱著碎音細腰的男人皺眉,但也沒多說什麼。
碎音沒有掙脫男人的環抱,轉頭溫和問道,「何事?」
「殘雪公子找你。」
雖然大家對殘雪的稱呼沒有改變,但他的地位已經提升到了哪裡,大家皆心知肚明的。碎音眨眨眼睛,目光回到男人臉上。
「有人找我。」碎音重複一遍童僕的話。
男人仍緊緊皺眉。但他並沒有向碎音發脾氣,而是轉頭喝叱著童僕,「你們南館在做些什麼?我都點了碎音的牌子,怎麼可以讓他走呢?不過就是一個小倌而已,我不想理他現在是不是管事的人,總之,這個夜晚碎音是要跟著我。」
童僕沒有多說什麼,低著頭,維持謙卑的模樣,但絲毫沒有退讓的感覺。這就是殘雪手下的人,莫名的自信和隱隱的堅持。
碎音伸手環住了男人的頸子,哀求道,「讓我去吧。殘雪一直是我的恩人呢。」
誰不知道,是因為殘雪掌管南館,才讓南館以及碎音聞名於世。
男人表情不善,但看著碎音無害的表情,什麼話也吞了下去,擺擺手就讓碎音站起身子。碎音轉過頭撇嘴,踩著緩慢的步伐隨著童僕身後離開房間,步在華美的走廊上,等到人聲漸隱,碎音才開口抱怨道,「別讓那位客官再上來了。我昨天才睡一時辰,如果每天都讓人上來把我吵醒,沒幾冬我一定會死在南館的。」
「公子。」童僕頭也沒轉,繼續行走,輕聲道,「殘雪公子不喜歡聽到這麼不吉祥的話的。」
碎音眨眨眼睛,順從的不再多言,繞過朱紅樓柱,穿過來往人們,走上數不清的樓梯,耳邊早已只有自己和童僕的步伐聲,連呼吸都顯得刺耳。
走到熟悉的門前,童僕彎下身子,沈默退開。碎音朝他點點頭,看著童僕下了樓才走上前去敲門。
「殘雪哥哥,我是碎音。」
「進來。」殘雪不帶情緒的聲音悠悠傳出。
碎音推開了雙門,便看見殘雪坐在椅上皺著眉頭,正在按摩自己的額頭兩旁。
「頭疼嗎?」碎音關心,走上前在他身邊坐下。
「我聽說,又是一個官人迷上你了。」殘雪放下雙手,揚揚下巴要碎音幫自己斟茶,「上次爭風吃醋的情形別再出現了。南館沒辦法在被砸場折騰兩次。」
「不會的。」碎音垂下眉毛,恭敬的遞上茶,「請問殘雪哥哥這時找我來,是為何事?」
殘雪看了碎音一眼,答非所問。
「我聽說你在外面有個藥師朋友。怎麼這一陣子少看你出去了?」
「他這幾天離開這裡了。好像是為了採些藥草。」
「那前些日子呢?」
碎音沈默了半晌,誠實的回答,「他撿了個孩子回去養。我不想打擾人家的。」
殘雪嘲諷的笑了笑,「挺窩心的。怎麼不想想,如果你真的瘋了,南館會倒閉,我和一些哥哥們都要喝西北風的。」
碎音沒有反駁。自從碎竹死後,他是真的瘋了,那種漸漸枯萎和腐朽,仿佛有著蠹蟲肯咬著自己的理智,慢慢的,他變得有些瘋狂,變得不再像自己。短短的兩年,他變了很多,男人們開始為他沈醉,著迷的忘記名聲和自我。殘雪有時會勸勸他,但大部分時間他是保持沈默的,他總是站在樓上的欄杆旁,靠著身子,冷冷的看著碎音在客官們面前柔情萬分的模樣。
「聽說殘雪哥哥最近傷了風寒。」碎音岔開話題,「應該要好好注意的。」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殘雪半倚著坐墊,單手撐住沉重的頭顱,「這幾天你可能會遇到什麼重大的選擇,所以我決定和你說說事情。」
「嗯?」碎音聽不懂殘雪在說些什麼,但這兩年相處,也讓他有了不打斷殘雪說話的默契。
「爺,早沒了。」殘雪有些哀傷的看著碎音。
碎音的動作一頓,表情沒有太大的改變。
「什麼時候?」
「一年前。」殘雪纖纖細指滑過杯緣,「在碎竹死後的幾天內,他就走了。」
「你覺得是因為哥的關係嗎?」碎音歪著頭,發問。
「你覺得呢?」殘雪反問。
遲疑半晌,碎音點頭,「應該是的。不是有句話說嗎?氣急攻心?」
殘雪冷笑了幾聲,沒有回答對否,碎音又開口追問,「是生病嗎?」
「我看你挺冷靜的。」殘雪牛頭不對馬嘴的反問。
碎音眨眨眼睛,不說話,雖然爺和自己的關係不大,但至少是認識的人,他可以這樣輕易的接受這個驚人的事實,其實自己也覺得有點神奇。可能對他來說,現在那些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不過什麼才是重要的事情,他一時也無法說清楚。殘雪不再理會兀自發楞的碎音,拿起了身邊的冊子細細閱讀起來,還不時拿著朱筆批改。空氣一度凝結,碎音貌似在思考,其實只是空著腦袋,什麼事情都不想。等到了晚膳食間,殘雪才開口趕人。
「回樓下去。你還等著跳舞呢。」
碎音傻楞的抬起頭,下意識回話,「哥,你怎麼不要叫我兔崽子了?」
「你真討打嗎?」殘雪見怪不怪的挑眉。
碎音的眼神又是一陣失神,半晌後才恢復光彩。
「殘雪哥哥你剛剛說什麼嗎?」
「是,我是有說話的。」殘雪站起身來,看著碎音隨著自己的動作抬頭,遲疑的模樣。
「但我聽得不很清楚。你覺得我是不是耳朵有些問題?」他舉起雙手摸摸耳垂,「最近常這樣的。甚至在晚上還會聽到些人說話呢。」
「那他們說些什麼?」殘雪平靜問道。
「不一定的。」碎音皺起眉頭,「一時間我也想不起來,今天再注意看看吧。」
「別怪力亂神的。」殘雪拉起了碎音,「出去。你現在應該下樓了,等等又有誰在大吼大叫的,煩。」
「讓我再坐坐。」碎音被殘雪跩著衣服,還不忘哀求道,「外面的那些人都不是真的喜歡我的。說不定哪天他們會把我殺掉丟在外頭給野狗啃。」
「你希望他們喜歡你嗎?但你又不喜歡他們。」殘雪一面回應,一面把碎音扯出房間,「如果你真的不喜歡他們,就直白的說出來,別在背後說人歹話。」
「但我現在只有他們了。」碎音可憐兮兮向和自己隔著一門檻的殘雪的撒嬌道,「所以不要丟掉我啊。」
殘雪抿著嘴唇,在碎音的眼前就甩了上了門。碎音覺得委屈,他不瞭解殘雪發怒的原因,呆站門口幾盞茶的時間後,碎音方哀怨的離開樓上。
瑞腦沖鼻,碎音皺著鼻子才剛下樓便遇到了剛剛的男人。碎音一驚,表情馬上換了一臉的哀愁。
「碎音。怎麼?剛剛有人欺負你嗎?」男人眼尖的看見了碎音,快步走上。
「不是的。」碎音搖頭,指指樓上,「殘雪哥哥受寒了。剛剛咳的厲害,連脾氣都暴躁了起來。」暴躁到直接把自己丟出房間。
「是嗎。」男人明顯對殘雪的事情很不在意,「聽說你等等要跳舞。不能讓人上去嗎?一整晚上我們實在說的話不多。」
兩個時辰還不夠多嗎?碎音皺起了臉,貌似苦惱。
「不行吧。南館的規矩很嚴的。」
「這樣嗎?」男人又皺起了眉頭,但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樣子,「那這樣吧。聽說你喜歡出去,不如選個地方,我包你整個月,我們出去旅遊。」
「當然好啊。」碎音馬上褪掉愁眉苦臉的樣子,笑眯了眼,「真的很久沒有出去呢。」就算身邊的人不是自己喜歡的人,能暫時離開這讓人窒息的地方也是不錯的,碎音是這樣覺得。
「那你想去哪?」男人有點訝異碎音的答應,但還是興致衝衝的問話道,「錢不是問題的,去遠一點的地方吧。是要游西湖,桂林,還是去嶺南吃個荔枝,享貴妃之樂?」
碎音嫵媚的笑了笑,「我還沒吃過荔枝呢。」
男人連笑道好,碎音用跳舞當藉口離開他身邊,才剛轉過頭,卻覺得鼻子一陣發酸。碎綺和自己約定桂林的旅行,還不斷重複的覆誦在他的耳旁,聽得碎音全身發軟。他現在很想吐。
同童僕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不表演了,童僕狐疑,但也不敢質疑,碎音換上斗蓬,大膽地從後門溜出去。
晚上的風大,氣溫也低,碎音拉緊衣服,感受著指尖的血液漸漸凍結的僵硬感,走著在熟悉不過的山路,幾乎沒兩時辰便看到了羅啟的房子。
映照著燭光搖曳,黑夜中的小屋,在山林中顯得更加陰森。
「羅啟?羅啟你在嗎?」碎音顫抖的走上前,敲門。
就算知道羅啟不在家,碎音還是要這樣喊著,羅啟撿來的孩子要這樣才能確定來人是誰。
這次的應門有點久,甚至有些慌張的碰撞聲,碎音有點無奈揶揄裡頭的人,順便忘記因為寒冷收縮的肌肉是這麼的不舒服,「笑森,我是碎音,別慌慌張張的,快來幫我開門。」
「你都叫我別慌張還催我快!」裡面傳來憤怒的抗議聲音。
碎音看著依然緊閉的雙門,一陣無言,「好吧,那你就慢慢來吧,等等記得把我水煮解掉身上一層冰霜。」
「你誇張了。」門被拉了開來,一個男孩皺著眉頭瞪著碎音,「不過你怎麼這個時辰來?」
「來拿藥的。」碎音走進了房子,身後的笑森關上房門,隔絕一切寒氣。
「騙誰。」他沒好氣的吐槽,「去火爐那烤烤吧。」
碎音依言,拖椅子到火爐前面,脫掉斗篷伸手取暖,暖意滲透皮膚,五臟六腑好像金箔一般漫漫展開來。碎音舒服眯起眼睛,身邊的笑森則忙著收拾桌上的茶水。
「你剛剛自己在喝茶啊?」
「嗯。」笑森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答道,「剛剛我在屋子理都冷得打牙顫,你是怎麼過來的?」
「走路啊。」
「走路?」笑森皺起臉,罵道,「這個時辰這個溫度你走路上山?真是瘋了。」
碎音嘿嘿笑了幾聲,「豹子也離開了你很無聊吧。我特地來找你說話的。」
「那還真是感激不敬。」笑森撇撇嘴,拉了椅子在碎音身邊,坐下,「昨天師傅有信來,說七天后就會和豹子一起回來。」
「這麼快啊。」
「他還囑咐我千萬不能再給你藥丸。說你的體質已經因為這樣胡搞瞎搞,變得有點奇怪了。」
「哪裡奇怪?你覺得奇怪嗎?」碎音笑嘻嘻的打趣,「話說他這次是去哪?實在有點久呢。」
「是去找老朋友的。」
「不是摘藥嗎?」
「不是的。」笑森搖頭,「是和老朋友拿些藥。」
「老朋友?是崔葉嗎?」
「碰。」一陣悶悶的碰撞聲響起,碎音和笑森同時轉過頭,瞪著那張簡陋低矮的床鋪,誰都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又隨便抓些動物進屋子了?」半晌後,碎音開口質問,目光還是鎖定著毫無動靜的床鋪。
「沒。」笑森一口否決,但雙眼瞪著和碎音同一個方向,感覺很是緊張。
「那床底下是什麼?」碎音索性轉頭質問笑森。
「什麼都沒有。」笑森的眼神有點遊移,「師傅要我不抓,我就不會抓的。」
碎音歎口氣,伸了個懶腰,「真是受不了你耶。孩子氣。到時候晚上被莽蛇吞了也不奇怪。」
「床底下的不是蛇。」笑森忍不住開口。
「那是什麼?」碎音楞了楞,「熊?狐狸?難道是另一隻豹子?」
「上次你不是說晚上都睡不好嗎?現在天氣冷,今天你回去用熱水洗個澡,便會好睡許多。」笑森避開話題。
「知道了。」碎音不再追究,笑了笑,只覺得窩心。剛剛突然湧上的那種噁心的反胃感也舒緩了些。
「師傅說,這一年你比較少來這裡。」笑森沒有在意碎音的反應,站起身打開櫃子掏出些東西,「所以讓你拿些東西回去存。」
「不是說不給我藥丸嗎?」碎音好奇的探頭。
笑森手中抱著一罐陶瓷,「這不算藥的。這只是些香料,放在瑞腦裡讓人舒服,一次一點就好,太多的話會昏睡的。」
碎音伸手接過,奠奠重量,挺沉的。
「可是今天好冷。就讓我留下來過夜吧。」
「不行。」笑森想也沒想的拒絕。
「為什麼?又是你師傅囑咐嗎?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不讓我過夜?」碎音皺起了臉,覺得今天的要求,不管怎樣都被回決。
「我犯困了。天氣這麼冷,你趕快回去。」笑森敷衍的揮手。
「你在趕我?」碎音不敢相信的瞪著笑森。
「這是你的斗篷。」笑森遞衣服給碎音。
「你不能這樣對我的,再怎麼說我也算是長輩。」碎音開始碎念,但還是放下瓷壺乖乖更衣,笑森站在旁邊,神情顯得有些心猿意馬,碎音也只好安慰自己他是因為想念那條莽蛇才會這樣。
走出了房子,笑森丟了兩字,「保重。」便讓他離開,碎音覺得心酸,才走五步,就被外面的嚴寒凍得受不了,想要回去求請。
屋子裡仍舊燭光搖宜,碎音緩步回頭走上前,還沒敲門便聽到裡面傳來些聲音。
「你還好嗎?剛剛是撞倒頭嗎?」笑森擔心的語氣從屋中傳出。
「不礙事的,只是反應有點太激烈罷了。」好聽的聲音傳出,低低的,溫和的,熟悉的,碎音停下動作,只是站著聽話。
「剛剛真是嚇死我了,下次師傅如果不在,我絕對不會讓你和碎音其中一個進家門的。」
隱隱的笑聲,搔得碎音頭皮發麻,「我是真沒想到羅啟不在家的。這兩年他因為我的請求很少離開這裡的。」
「你請求他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照顧碎音而已。今天看來,氣色不錯的。」
「會嗎?」笑森冷笑道,「我看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屍走肉的生活他也過的下去,行。」
房子陷入了安靜半晌,安靜到碎音都要哭出來了,笑森才又開口。
「你不去看看他嗎?真的要放棄嗎?」
「明天。」溫和的聲音響起,「我已經和南館現在當家說過,如果碎音要和我走,我一定要帶他走的。」
「你覺得他會跟你走嗎?」
「應該不會。」聲音中的語氣很平靜,平靜的像只是在推測明天天氣好壞而已,「但我還是想試試。」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我想,說不定這只是我想看看他的理由而已。」
「崔老闆真的是著魔了。」笑森的感慨在黑夜中回蕩。
崔葉居然跟著輕笑出聲,「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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