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學上,總是經常將神祇的誕生追溯自世界存在之前,因為有神,所以造世界眾生。但是,其實不然,神祇們並沒有這麼偉大,事實上,神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差不多古老,人類在自身進化的同時,也創造了主宰自己的神祇形象與故事,所謂的神,其存在的意義並不是這個世界,而是需要他們的芸芸眾生。
祂們在被需要、被信仰時誕生;被遺忘時,則靜靜回歸死亡。
湄公河支流中的一位河神,自然也不例外。 祂自知比不上主流信仰,一位小小的自然神,其規模屬於當地信仰,只有鄰近的一座小村落的村人會崇拜自己,隨著時間的流逝,祂可以感受到力量的衰退,知道在不久之後,自己就會靜靜地陷入沉睡,再也不會再醒來。
但是,現在還不到沉睡的時候。
祂緊閉雙眼,安靜地在冰涼的河流裡載浮載沉,隱隱聽到孩子所發出的紛雜聲。
睜開了「眼睛」,自布滿著碎木和野草雜質的河面下,盯著灰濛濛的天空,靜待幾秒後,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了河面。
河床邊有個孩子,她穿著橘色的小洋裝,手上緊忖著一本書,正叨叨絮絮地邊自言自語,邊沿著河床行走。
湄公河淵遠流長,來到此地時已經是鄰近出海口的平穩速度,帶來了豐沛的沖積土壤,從壤中生出飽滿的稻穗以養活辛勤的人類。但水和土的交界總生長著混淆視聽的植物,遮掩了危險的界線。祂並不是覺得植物不應生長於此,水沒有錯、土沒有錯、植物也沒有錯,世間萬物都只是貫徹著自己對生命的渴望。可是,看著女孩的腳步,祂還是膽戰心驚的怕她腳一滑便跌進水裡。
盯著她幾秒後,秉信著預防勝於治療的心境,決定現身,想將她驅離於沼澤河岸。 為了要拉近與孩子的距離,祂選了一個孩童的外表形象,用陌生的雙手一揮,撥開水面,探出一顆頭。
女孩看到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破水而出,頭髮和白色罩衫全都依附在身體上,一雙黑色的圓眼睛緊盯著自己,半身還泡在水中。
她被嚇了一大跳,冷靜下來與祂對視了幾秒,接著說罷作勢也要朝水中前進。
這下換自己為女孩的行動力感到驚嚇,「不要過來,妳會摔下來的。」祂連忙做了一個驅趕的擺手動作。口氣也稍嫌兇惡。女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反而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幾秒,而祂正在懊惱自己的態度不佳。
人類是精神和生理上皆脆弱的生物,更何況是眼前的幼崽。
想不到女孩只是睜著一雙又大又圓的雙眼,良久後才問,「你是誰?」
「我,我是神祇。」他一瞬間不知道如何回應,只能這樣回答。
在對話的同時,神祇還注意到了,她口中所說的,並不是當地的語言。
女孩雖然不是這條河的女兒,但她的母親倒是無庸置疑,是被這條河所養大的當地人。成年後,還未成為母親的女人遠嫁到另一座海島。她的所求不多,不敢奢望幸福,只希望平靜生活,只可惜事與願違。
據說,那是座屬於外來者的島嶼,女人原本天真的以為,種族上比起傳統血緣,照理說應該更看重認同。女人生下了女孩,那孩子的外表其實和眾人差不上多少,皮膚黑了點,身高矮了點,女孩在進入幼稚園前一向不當這些外表設定是問題 ,更何況她本來就是一個遲鈍的孩子。
父親在毒打母親的時候總是先拿零錢讓女孩出門。所以女孩不知道。
同學們不太和她玩,她也怪罪自己悽慘的中文能力,雖然有點孤單但不以為意。
老師因為自己總是遲交作業所以不喜歡自己,認為她是一個壞孩子,她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每天都被迫獨自在外面遊晃,等到酒醉的父親入眠,媽媽才會把自己帶回家,所以根本沒有時間應付作業。
她渾渾噩噩地活著,隱隱約約發現,就算自己認為自己是小島上的人,如果別人不承認,兀自的認同基本上是毫無意義的。孤獨像一顆小小的種子,種在心裡,她沒有辦法供給營養讓它發芽,讓它成長成什麼高深的人生體悟,也沒有能力將它摘除,只能讓它卡在身體的循環系統中。有時候她會覺得不太舒服,那一定就是種子堵塞了身體中的某一個管線。
接著有一天,她的世界大亂。
母親被父親打到重傷,鄰居聽到了聲響報警,同學之間耳語討論,老師憐憫的眼神,對於這一切,她只能閉緊雙唇,不說話。不知道能說什麼,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一瞬間天翻地覆,忍受了幾天的校園生活,她什麼意見都還來不及發表,就被打包送到了越南,曾經聽說過的,母親的故鄉。母親則留在台灣和父親打官司。她孤單無助,試圖想要和附近的孩子交朋友。
可惜的是,因為語言的隔閡。沒幾天女孩便放棄了這個遠大的志向,一大早就起床,抓著母親買給自己的中文兒童版世界名著,在湄公河旁遊走。
然後,她遇見了神。
神和自己想像中的不一樣,既矮小,又蒼白。女孩歪著頭,發現神渾身的蒼白近乎透明,似乎還可以看見光線透過對方的臉頰下的齒舌。
他們聊了一下。
第一次有談話對象不在意自己濃厚的腔調,奇怪的文法,縱使對方的話不多,她也很開心。難得多話。她自顧自地分享生活感想,說得太投入,最後無助地哭了出來。神慌張地想要安慰她。
她抽抽鼻子,問了句,「祢是神祇耶,可不可以讓媽咪不要再被打了。」
神祇面帶尷尬,一時之間默默無語。
「可不可以讓我回家?」女孩又追問,「神祇如果不喜歡我,可以照顧媽咪嗎?」
「我不會不喜歡妳。」神祇蒼白的反駁。
「但是我不是這裡的孩子啊。」
神祇搖搖自己接近透明的頭,「這裡的河水,流進了妳母親的血液中,就算她離開了。」神祇用單薄的左手,壓住自己的右手臂,像是在指引著血液的流動,「但是血液還是循環在身體中,然後,藉由生育,也流進了妳的身體。」
「我的身體裡有,河水嗎?」女孩疑惑地瞇起眼睛。
最後神祇擁抱了她,卻只能給她虛弱的安慰,「你是神祇眷顧的孩子。」
因為父親的訴訟,母親很快地被捕,並沒有湄公河當地國籍的女孩,不久後也被遣送回海島,在有同樣移民背景的社工和律師的幫忙,兩方離婚後,母親費盡百般努力下,爭取到了女兒的監護權。
這一切都不是神意,而是人為。神祇只能在遙遠的河畔,目睹著一切的發生。
祂閉起眼睛,讓自己的身體隨著水波飄盪,滑過水藻和青石。神祇突然回想到,祂一開始被創造出來的原型是一隻巨鯰,經過了時間的流逝,才漸漸發展出人類的形象。自己怎麼會忘記呢?又怎麼會突然想到?是不是因為死亡將近了,才迫使自己開始回想最初的自己。
祂對死亡並不恐懼,經過了長久的存活,對於即將來到的終點,反而有種終於解脫的慶幸感。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在信仰自已的人依舊活著的一天,祂也將繼續活著,繼續守望著信徒。
再次張開眼睛,是女孩已再度回到湄公河支流時。
祂在水流中看到青少年期的她對河面露出的微笑,心想著,人類的生命真是短暫,但就算短暫,還是付出了好多努力,才走到這一步的。 「神祇大人,您好,我是以前曾經跟您說過話的......,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河水傾訴著,說著要來報告現況。她已到了要上大學的年紀,仍然會有同儕嬉笑她的口音,但總算交到了幾位友人,現在想到要上大學,人際關係又要重新培養,非常擔心但又不得不面對;又說母親跟繼父很相愛,現在在彰化的一間製鞋工廠工作,雖然很忙碌,但日子過得很充實。
她講完話後,兀自沉默了幾秒,神祇也秉住呼吸,陽光穿過河水的折射,讓她的表情在水波中模糊不清。
「其實呢,母親再婚後,因為子宮外孕的關係,做過一次人工流產。」她整理好心情後,開口陳述,「她很難過,整天都在哭。我那時候覺得:啊,如果死掉的是我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跟繼父重組一個幸福的家庭。」
今天的天氣和十年前不同,陽光非常的燦爛,她朝河面上望,覺得陽光有點刺眼,背光的她彷彿背了沉重的行李,向前傾斜的姿勢也宛如難以負擔那些無形的重量。但隨後,她露出一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那時候我突然想到,神祇大人對我說,我是神祇眷愛的孩子,這麼想想還真有道理,畢竟我有需要我陪伴的母親和繼父、願意理解我的友人......這麼想著,當時才萌生出了繼續活著的勇氣。」
神祇其實很無力,祂只是個守望者的角色,目送著生離死別,並在無人需要自己後,悄悄消失,但祂在當下,忍不住想著:我能身為神祇,真是太好了。
「當時能救贖我,真是太感謝您了。」她誠摯地向祂道謝。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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