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記洋行的大班必麒麟於五年前[1]來到台灣,身為一位來自英格蘭的白種人,必麒麟卻講得一口流利的福佬話,他有一頭凌亂的淺色頭髮,白色布滿曬斑的臉頰,身邊總跟著一位名叫阿賽的馬來西亞男人和一位據說是日本海盜與當地的福佬女子所生的私生女。
怡記洋行在三個人及其他工作者的努力下漸漸壯大,年初更是傳來好消息,一道來自廈門總店的命令,指示台灣府分店收購樟腦,經營目的地為印度加爾各答的轉手貿易。
縱橫台灣南北地區,處處可見蔥綠的巨大樟樹,樟腦寮也隨之林立於園林各處。只要挑選汁液充足的樹木,削成碎片,傾倒入大鐵鍋中熬煮,並拿另一鐵鍋倒扣在沸騰的鍋釜上,昇華的蒸氣結晶後,便成為樟腦。樟腦再加工,則是樟腦油,是可治療風濕病的珍貴藥材。
利潤豐厚的樟腦生意過去總由道台[2]壟斷,藉此向當地富商徵收的樟腦外銷稅。父母不詳但傳聞中閩日混血的春不敢相信道台本人怎麼會放棄這筆油滋滋的收入,強力懷疑了此計畫的可行性。
但是身為洋行決策者的必麒麟顯得躍躍欲試,他認為道台先前的壟斷行為,證明了樟腦生意將帶來豐厚的利潤。他們很快就和位於梧棲的重要家族之一蔡氏連上線。對方一得知洋行想插手樟腦買賣,連忙要人捎來請託,說願意成為漢人代理商,供給任何數量的樟腦,公司與他簽約,給付訂金後,也願意幫忙在台灣府往北約六十哩的小港口設置倉庫,存放樟腦。
兩方開開心心談了合作,怡記洋行也開始準備工作事宜,想不到幾天之後,一個新消息撼動了整個洋行:蔡氏的族厝和倉庫在幾天前被同在梧棲的一個家族陳氏所襲擊,蔡氏與之交火,但倉庫中現有的樟腦被大肆搜刮。
坐落於大清帝國的邊陲地帶,王法羈縻的福爾摩沙島上,比起官府,地方上的頭人家族才是社會穩定的主因,同時也是不安定的一大因素,這樣的家族火拼事件並不少見。
一得知這個消息,春就提出:此事是否根本是蔡氏自導自演,為騙取大筆的訂金或是反悔合約內容。必麒麟臉色難看,卻也沒有蓋棺論定,只要為洋行跑腿的工人再去了解狀況,另外又派了一人前往蔡氏家族。
不到半天的時間,派往蔡氏的員工還未回報隻字片語,洋行就從公府的外圍人士中得知,此事是道台一手策畫,不只藉由陳氏之手,打擊蔡氏,更翻舊帳,追溯蔡氏已過世的父親,在少年時期曾經牽連一場叛亂,並以此揚言要逮捕蔡氏,根絕洋行試圖插手樟腦事業之心。
一聽到這發展,春心中不免暗暗叫不妙。
她寧願是蔡氏一手遮天,也好過跟道台鬧翻。開什麼玩笑,她可沒有這條命和官府耗。
必麒麟顯然富有冒險犯難之心,他咒罵了整整十分鐘,說道台多麼貪婪無恥,接著一聲令下,要阿賽去張羅船隻,他明天破曉,要馬上啟程,循海路造訪梧棲蔡氏,瞭解狀況。
阿賽毫不遲疑,馬上動身去辦。大步流星走到門口,又急急折返,「必先生,請讓我與你一起同行。一個人太危險了。」
必麒麟點點頭,擺擺手催促他快去找船家。
春同時也在這個空間中,她瞅瞅必,又看看阿賽,裝模作樣地假裝正在辨識著手中的信件,還好必麒麟和阿賽從頭大尾都沒有問她一句要不要跟。春在心中稍微鬆了口氣,她可沒這個心力參和這麻煩事。
雖然生了一個晚上的氣,必麒麟為了明早的小旅程,也只得乖乖去休息。照理說,見必麒麟離開,春應當要有劫後餘生的小幸運感,但看著他怒氣沖沖,踏出書房的背影,春卻意外的些許愧疚。
在她剛進入洋行,因為完全聽不懂英文,都是必麒麟耐心的教導自己適應環境。甚至有一次,她聽見漢人挑夫們說著閒話,說洋行是冤大頭,請一個女性雇員,又笨又沒力氣,還說她是賠錢貨。春站在一牆之隔,挑夫們看不見的角落,心中沒什麼憤怒還是委屈,只是暗數著時間流逝,想等他們離開,自己再現身。
但她接著聽到了必麒麟的聲音,用帶著口音卻流利的福佬話回答:「你們漢人對女性的態度真讓人無法理解。」他不甘心的大聲嚷嚷,「我有一位妹妹,家父最疼的就是她。只要在關愛中成長,就絕不會成為你們口中的賠錢貨。」
漢人挑夫們吃吃竊笑,卻也沒打算爭辯,改口向必麒麟討錢,討到錢後,才三三兩兩離開。
春從頭至尾沒有現身,必麒麟也從未向自己講過此事。但是不代表春就沒有感念在心中。
另外還有阿賽,雖然兩人飲食、文化和宗教迥異,至今溝通仍無法順利進行,他甚至曾因為春太過熱情的推薦他拿香而翻臉,但在春心中,他不只是位稱職的好同事,更是在生活中時時刻刻照顧自己的前輩。
自己這麼一聲不吭目送他們前往危險的梧棲,實在不太符合道義。
她左翻右翻,懷著糾結的心情入睡。
隔天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春下定決心,至少向他們說聲萬事小心。風塵僕僕衝入書房,她一個嘴滑,脫口而出,發下豪語:「我很擔心,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這句話連阿賽都聽懂了,他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但馬上探出頭,朝門外喊一聲,「春也要去,去跟船夫交代一聲。」
抱著兩分仁義道德和八分衝動,他們搭上了一艘歐洲船改裝,外加中國帆船的船隻,經過幾小時的航程,三人很快地抵達了梧棲港。
必麒麟站在船頭,遠眺梧棲港,突然爆出一陣怒罵。同在甲板上的春和阿賽都是一嚇,但春還茫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之時,身邊的阿賽已經飛快地跳了起來,朝船頭衝去。
春楞楞看著他的背影三秒,才快步跟上。走了三部,便聽到一聲巨響。
怎麼了?春跑到船頭,才發現必麒麟居然高舉著來福槍,正瞄準著岸邊,佇立在港邊,屬於公司的倉庫,原先被陳氏家族層層包圍著,因為這聲巨響,大夥倉皇奔逃。阿賽非但沒有阻止必麒麟,居然還跳到了裝載在船上的小鋼砲前,正準備攻擊。
台灣治安混亂沒錯,但是當地人生活簡單,必麒麟所傭有的西方武力值明顯已經超出平均過多。
「必先生!」春一把拉住阿賽的衣領,阻止他的動作,一邊尖叫,「他們已經自亂陣腳了,不需要再開槍了!」
必麒麟冷哼一聲,將槍口微微抬高,再度對空鳴了一槍。
陳氏家族慌慌張張離開後,三人才登陸。必麒麟在附近逡巡一番,要他們不要守在倉庫,因為值錢的東西也差不多被搬光了,春於是乖乖跟著阿賽與他,來到蔡氏家族。
台灣械鬥頻繁,家族通常會修築一座外觀看似中國古建築,卻堅固、城牆帶有槍眼的堡壘。春在步入蔡厝時,心中充斥著不安,這棟雕梁畫棟的家宅,明明該是家族成長的地方,卻成了戰士們休憩的軍營。
在必麒麟入堂和蔡氏密談的時間,阿賽盡責的守在門廊外,春沒事做,也不敢離開,只能靠在一旁的柱上,大氣不敢喘一聲。
遠遠路過的孩童和一些壯丁,也只是低低的看了他們一眼,沒有靠近,也沒有搭話。
春感受著身邊不安的情緒,突然低低嘆了口氣,「如果這件事可以沒有人死掉,就解決就太好了。」
對此,阿賽賞了自己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依舊沉默不語。
可惜平靜不過幾天,一位鹿港的行政官,帶著手下的軍隊進駐鎮壓談判。雙方隔著家族城門交火,春顫巍巍地捧著槍,學著阿賽和必麒麟的姿勢,在堡壘上朝遠方的清兵開火。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擊中別人,只覺得銃聲震耳欲聾,槍枝的後座力幾乎要把自己的鎖骨撞碎。
春感到惶恐害怕,卻無法將手中的武器放下。
駁火不到半天,清兵派人求見,拿來了官員的名片,邀請必麒麟入暫時的司令部相談。
蔡氏代理人和阿賽強烈反對必麒麟前去,認為他只要一離開蔡厝,便會被俘虜。必麒麟自己打不定主意,沉思了半晌,突然抬頭看向春,「你覺得呢?值得談嗎?」
身在眾人目光灼熱的焦點,春緩慢卻堅定的點點頭。
〈樟腦戰爭〉TBC
[1] 西元1863年
[2] 中國明清時期的地方政府官職之一,俗稱道台,雅稱為觀察、觀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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