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腦戰爭(下)

之後春問必麒麟，是不是還有對付蔡的手段，不然怎麼會在臨走前跟蔡氏烙下這樣一段話。

必麒麟憐憫的看著自己，就像是她問出了一個超級蠢的問題。「當下怎麼可能有手段，人都被擒住了。」他誠實的說，「只是怕他們反悔，追殺我們的恐嚇詞，嚇唬嚇唬他們罷了。」

但這也是後話了。當下，春、阿賽和必麒麟三人忙著找逃命的路線，絲毫沒有賢功夫閒聊。

因為風浪大，不敢冒險循海陸回台灣府，陸路又怕落入道台官兵手上，尤其在必麒麟說出，「蔡氏族長跟我說，道台想要殺人滅口。」後，三人可說連夜步行，天黑後到達河岸邊。

他們買了艘小竹筏，沿著小河撐篙，前進海岸的港口。

春一坐上竹筏便盡顯疲態。她的小腿肌很酸痛，眼睛也很乾澀，甚至更糟糕的是，或許是因為長時間精神緊繃，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必麒麟畢竟有些年紀了，幾天下來的折騰讓他精神虛弱全身無力，阿賽看兩位隊友都是傷兵，自告奮勇要撐篙。

筋疲力盡，年紀最大的老大必麒麟理所當然地坐下休息，沒多久，春聽到他發出些微的鼾聲。

沿著河岸行駛約莫幾刻鐘，坐在船頭的春，視線中似乎出現了什麼不屬於河岸的東西。

「阿賽。」她壓低聲音，喚了一聲，阿賽馬上放下竹篙，壓低身體，悄悄往她這邊靠。

他們隨著水流漸漸靠近河岸旁不知名的物體，兩人雙眼緊盯目標，一點動靜都不敢錯過，等到篙與其距離差距減少了不少，春終於忍不住拉了一下阿賽，示意他將小船的方向轉到另一河岸。

阿賽轉過頭，露出了奇怪的眼神，不確定道：「那好像是一個屍體。」

春還沒反應過來，阿賽就跳下船，他漾起幾絲水花，緊忖著手中的尖刀，謹慎而小心的朝雜草叢生的走去。

只見兩個成年男人，趴在晦暗不明的河岸。

阿賽半身泡在水中，秉住呼吸，伸出手碰碰男人的肩膀。沒有反應。

他端詳他們身上的衣服，深吸一口氣，「是官兵，但已經斷氣了。」

春皺起眉，「是道台派來追殺我們的人？」那，又是誰殺了他們？

阿賽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驚呼，他轉過頭跟春報告，「他們都沒有頭。」

「沒有頭？」

阿賽點點頭，「兩個的人的頭都被砍下來了。」

「阿賽！」春突然覺得不妙，她壓低聲音，急促地說，「快回來！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阿賽不理解春為何突然緊張，卻也沒有多問，轉了身，邁步而行。

但他的腳緊緊陷在水底爛泥之中，每一步都必須用盡力氣抬起腳，他咬著牙，艱難的想回到船上。

春半身在船上，伸長手想要抓住阿賽，把他拉回竹筏之上。

但當她抓住阿賽的手時，一聲凶狠的狗吠聲響起。

他們兩個同時抬頭，只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就站在屍體的不遠處，腳邊還帶著一隻凶神惡煞的黑狗。

是獵頭番。

情勢不妙，居然遇到了這島上殺人不眨眼的獵頭番。

春頓時覺得冷汗直流。

對方嘰嘰喳喳地說了些什麼，但春和阿賽一句話也聽不懂，只能僵在原地。

就在雙方確定完全不能溝通，狗吠越來越刺耳的時刻，必麒麟突然一手拍向春的肩膀，借力站了起來。

他口中喊著一個春和阿賽都聽不懂的單詞。

獵頭番似乎以為他會講番語，又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堆話。但必麒麟只是一直重複剛剛的單詞。

春心中暗叫不妙，難不成必麒麟只會這一個詞？

就在此刻，必麒麟突然伸手抽出春原本護在身旁的火銃。

春來還不及反應，阿賽剛要揚起手上的刀。

接著，就在春和阿賽的傻眼目光之下，必麒麟將手中的火銃一丟，岸上的獵頭番長手往空中一抓，接住了火銃，還對他們露出了燦爛一笑。

必麒麟對他們友善的揮揮手，然後低頭對傻眼的兩位雇員說，「我們快走吧。」

這個危機就這樣解除了嗎？春茫然地抬頭看必麒麟，手上卻不忘施力，把阿賽拖上船。

就在阿賽爬上船的瞬間，一個異物輕輕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敲到春的頭上，落在竹篙上。

春伸手去抓那個異物，似乎是一個小木雕項鍊。

竹筏慢悠悠地在水上飄蕩，必麒麟才說，「我跟他說我們是朋友，就把火銃送給他們當禮物，他還回了個項鍊，還真是厚禮數。」

阿賽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手上忙著撐篙，還不忘意味不明的冷笑一聲。

春手上忖著那個小小的木雕項鍊，相較於幾天前的提心吊膽，心情終於比較平復了些。

精神一放鬆，眼皮就忍不住沉重。她遮遮掩掩地打了幾個哈欠，阿賽終於注意到她渙散的精神，並問她要不要休息一下。

春嘴上說不要，不到幾刻鐘卻蜷縮在竹筏上，沉沉睡去。



等她清醒時，領事館雇用的漢人挑夫已經立在河岸，好聲好氣的請一行三人趕緊進去河港的下榻地休息。

終於安全了，直至此刻，春才完全放下懸在心中的大石頭。



他們決定在河港短暫停留一天，接著會在領事館的保護下，雇用漢人的轎夫，一路回到洋行。

一用完熱騰騰的早餐，必麒麟和阿賽各據餐館一角，一個拜上帝、一個向阿拉禱告。留下春這個拜公嬤的，無聊地啜飲杯中的熱茶。

看著杯裡的熱氣蒸騰，她無來由的覺得感動，這場樟腦戰爭，他們為利益而爭執、也為生命互相扶持，不管是信仰基督、阿拉還是媽祖，最終神會帶著我們到達指定的目標。

雙目望去，大家都來自於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過去，但所思所想，也不過為了活下去而已。

在這塊接納滿大人、外邦人、海賊和獵頭番的福爾摩沙上，沒有民族、性別或是過去之別，只有個人為自己性命奮鬥的故事，刻在每個人的血液之中。

而今後，也將繼續用盡力氣的活著。



〈樟腦戰爭〉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