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和皇帝駕崩的時間相近,大唐連辦了兩場隆重的喪禮,李俶接連失去爺爺和父親,又忙於登基之事。在忙得昏天暗地,幾天沒回東宮,直接宿在皇宮的狀況下,長女出生了。
取自希望天下昇平,取名為李昇平。
李俶回到東宮時,小公主早就被乳母抱下去了,他要閣內的人別聲張,靜靜地步入房內,輕手輕腳坐在剛生產完,昏睡的珍珠身邊。
當年她生長子時,自己駐守潼關;偏偏今日河清海宴,長女出生時,自己又不在身邊。
李俶昨日還與群臣群槍舌戰了一番,主要是因為自己宣布要登基後十日冊封沈氏為后,但朝臣群起反對,認為珍珠幾次流落民間,在長安淪陷時,甚至一身火紅嫁衣上過安慶續的花轎,落人口舌。
種種流言,不堪入耳,李俶是真的不明白,朝臣可以善待降將,卻不能同理一個在亂世間顛沛流離的剛毅女子。他氣得不行,還摔了案上奏則:「女子為什麼會流落民間,就是我泱泱大唐,內有結黨營私、外有籓政割據!」年輕的帝王指著他們鼻子大罵:「食君俸祿,卻眼看世衰道微,她不怪罪你們?你們反而怪罪她?」
「陛下!沈妃娘娘確實堅忍,卻依舊不堪為后。」
「陛下當今子嗣不豐,要採選良家子為好。」
「前陣子廢后張氏亂政,后宮複雜是大唐隱憂,此事我心意已決。」李俶冷言回絕。
「陛下三思。」眾臣下跪,異口同聲地說。
「封后之事,今日議不過,就明日再議。」李俶看著跪著一排的硬骨頭,也不想要退讓:「議到議過為止!」
就這樣,應該陪著珍珠生產的最後幾個時辰,他居然陪著一群僵化老臣虛度時光,李俶想想就捶胸頓足,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麼想的,可能真的氣壞了吧,議事議到兩更天,回到書房,才有內侍來報:「沈妃娘娘已經順產了,產下了一位小公主。」
李俶是真的驚愕:「不是跟太醫預估的時間還早了四五天嗎?」他一度以為自己弄錯的日子。
李俶平常肅穆端正,內侍總怕多說多錯,但今日內侍想著小公主降生總是好事,於是內侍自作聰明回覆了一句:「這婦人生產,哪裡有全照著預估來的,總有出入。」
李俶馬上動身要回東宮:「那你們怎麼也不早通知我?」他怪罪身邊的人。
眾人皆是一臉茫然:「陛下剛剛在議國事,老奴不敢打擾。」
「下次,沈妃的事情。」李俶連馬車都不搭了,張口就要備馬,備完馬後惡狠狠地交代:「緊急的,都給我第一時間報來。」
李俶風一般帶著兩位親衛離開的宮殿,留下內侍們面面相覷。
那請問陛下,什麼叫做緊急的事情?這分寸老奴們很難掌握阿。
珍珠在一片血腥味和汗味中遲緩的甦醒,她一醒來,還看不清身邊圍著什麼人,便開口問:「孩子呢?」因為生育時的痛的嘶吼,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破碎,虛弱又含糊。
一隻熟悉的手摸著自己的臉:「孩子很好,餵了奶,睡著了。」
「現在幾時?」
「快破曉了。」
「那冬郎也快去歇息吧,你明日還有政事要忙。」
李俶不置可否,只說:「我守著你。」
珍珠也沒力氣再勸,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一到隔天,日上三竿,李俶早去上朝了,珍珠才被餓醒,她小口小口吃著溫補的食物,一邊逗弄著襁褓中的眼還沒完全睜開的小昇平,一邊跟宮人說著話。知道李俶因為封后的事情和朝臣鬧得不愉快,她淺淺蹙了眉頭。
「小姐可不要憂慮。」從小陪自己長大的仕女素瓷看她皺眉,脫口而出舊時的稱呼:「坐月子可要保持心情。」
「冬郎對我情深義重,我卻不能恃寵而驕。」珍珠回答,她心念一轉,就知道是因為自己曾被軟禁在長安和洛陽,在安慶續手下長達年餘,朝臣以為失節不堪為后。
「我倒想看你恃寵而驕是什麼模樣?」李俶朗聲笑著,步入內室。
她所學的女戒是聖寵哪有經久不衰的?但珍珠知道冬郎有情,她不能負他,至少現在不行。
「這件事,還是緩緩吧。」兩人半坐半躺在床榻上說著私密話,奴僕們全都很有眼力的避到外間。
李俶搖頭:「我答應過一生不負你。」
「冬郎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對我沒有一絲的辜負。」她勸人總是這樣溫聲軟語。
李俶還是不鬆口,逼得珍珠只好說:「你看我現在還得坐月子,月子完又要調養身體,封后的典禮恐怕是沒有力氣參加的。不若緩兵之計,先不要與前朝爭執后位的事情。」
李俶揉著她柔若無骨的纖纖細手,沉默半晌,最終說:「好吧,先緩兵。」
「珍珠是真的不在意這些虛名。」珍珠見他的臉色,補充一句。
李俶卻橫了她一眼:「我很介意。」
「你該介意天下蒼生。」
「我介意你難道就不能介意天下蒼生?」
珍珠嘆了一口氣,靠到他懷中:「我與天下蒼生都幸運,能得冬郎眷顧。」
可能是因為睡前的談話,珍珠在入睡時想到了一件陳年舊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安二哥,在她嫁人、安家起兵造反後,曾經指著自己質問:「我哪裡比不過李俶?我拿天下給你!你只不過是他天下中的一部分!」
安慶續情緒已經失控了,聽不下別人的話,珍珠心中害怕,害怕過後又是迷惘,她覺得自己好冷血,居然會害怕情同手足一起長大的安二哥。
安慶續的情,她這輩子都還不了;安慶續給的傷害,她這輩子恐怕也無法鬆口說原諒。
她多希望安慶續永遠是那個太湖旁泛舟的青澀少年,沒有兵權沒有野心也沒有求而不得的痴狂。
經過珍珠的開解,李俶果真不再跟朝臣吵立后的事情。大臣們還在讚美沈妃娘娘真的識大體,讚美不到兩三天就驚覺不對,帝王不是放棄立沈妃為后,而是兩手一攤,說不立后就不立后。
眾家奏書怎麼勸都沒有用,李俶為了安撫群臣,甚至冊封了根本不在長安,遠在雲南封地的獨孤靖瑤為貴妃,也宣稱接下來的採選都是為宗室弟子選妻。
這一切都是李俶對自己的心意,珍珠不想要再重蹈新婚時期,自以為大度,實則將踐踏李俶心意的覆轍,對於這些事情,沒鬧出像封后那樣全殿跪著一排排人的大場面,她就撒手不管,讓李俶自己決定。
出了月子,又悶在宮中好一頓時間,轉眼間,又是芒種季節。
李俶尋了個日子,帶著珍珠上畫舫享受夏季微風,月明星疏的江河景色。他知道珍珠一直關在宮中,心中寂寥,反正治安良好,身邊又許多親衛仕女,今日便大膽上了眾家都可以登船的出租畫坊。
珍珠靠在船沿,往船外看,越過江面是繁華的長安城,而船內也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兒女神態的青年少女、也有像他們這般闔家賞月的人家,如李俶所料想,珍珠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在月色的映照下更顯柔媚。
「……我剛剛突然一瞬間很難過。」珍珠將頭輕輕靠在李俶肩上,輕聲地說,她說著悲傷,聲音卻是平靜:「想著當年我們也是與建寧王、林致一同在舟上玩耍。」
她說的是他們新婚時的舊事,當年李俶還是鮮衣怒馬的廣平王,集千萬榮寵一身的皇長孫,因為只掛個邢部職,很常與弟弟建寧王,還有建寧王妃慕蓉林致出遊,四人策馬長安街頭,泛舟聽曲,兄友弟恭,妯娌本是閨中密友,和親和睦,兩對佳偶皆形容出色,老被說是長安的神仙眷侶。
但後來,建寧王被賜死,林致也因為傷心,多是遊歷在外,不回長安。
珍珠眺望江景,不免想到舊日荷池邊的溫聲笑語歷歷在目,觸景傷情。
李俶摟住珍珠的腰,深吐出一口氣:「昨日之夢夢夢長留;明日之事事事難求。」
她嗯了一聲,將臉埋近李俶的衣襟裡,看不清表情,好在聲音聽起來還是平靜的:「就是突然有感。」
就算細心養著,但過去的朝堂鬥爭、賊兵四起、骨肉分離,至親逝去,仍在珍珠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恢復不了的舊傷,李俶心疼不已,不幸中的大幸是上蒼垂憐,讓自己可以留在珍珠身邊,守護著她的未來。
他摟著她,只說;「別怕,我在。」一如當年出嫁時,她無措的站在嫁車旁,他也是這樣伸出手,對她說的。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遭受苦難;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波折,重要的是,所經歷的這些事和誰在一起。珍珠想要攜手共度一生的,就是冬郎。
穿越人浪中的一瞥,尋覓過曲折後的相擁,墨濃映畫眉,朱紅落點唇,只盼一生共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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