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
疤
這世界瘋了。
這是敦美[1]在車站聽到公共廣播時,第一個閃過腦中的念頭。
應該是人聲雜沓的車站,此時鴉雀無聲,長途廣播特有的模糊聲音刺進耳膜,好像是頻率不合,也或許單純只是因為誦讀者的聲音低沉不好辨認,明明就是熟悉的國語[2],現在對敦美來說卻像是異國的語言。
她什麼都聽不懂。
廣播結束後,眾人面面相覷,然後開始低聲交談。
雜音敲擊著他的腦袋,讓她感覺一陣暈眩。
她不可抗拒地想到了那個少年,好吧,可能已經不是少年了,正確來說,他現在已經是個可以負起責任的男人了,阿勇,她的丈夫。
但他,在她的心目中,永遠是個單純,又很蠢的小男孩,縱使他曾經大力地抗議過要敦美不要把他當成孩子。
作為一個女孩,尤其是傳統台灣家庭的女孩,晚就學個一兩年其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是在學校認識其實就住在她家不遠處,小她兩歲的阿勇的。她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阿勇,誰會注意到這個看上去髒兮兮,連國語都講得含糊不清的小鬼?
事實證明,故事的走向絕對不是自己可以預料的。
關於她之後會跟阿勇熟識、戰爭會開打、他們兩個會結婚,還有帝國會戰敗,還有其他好多好多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在你措手不及時,一切就都發生了,像是一條老早就注定好的道路,一條直線前進的單行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在車站像個幽靈一般閒晃的一個小時,就只是走來走去,發呆,其實沒有做任何的事情,隨後她才驚覺自己現在是在上班時間。
敦美匆匆忙忙的趕到了上班的工廠,卻發現了整座工廠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
她感覺手心有點冒汗,但還是故作鎮定地走了進去。
「打起精神吧。」她輕拍了拍一名趴在桌上啜泣的女孩單薄的背,但就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日子還是要過的。」
「……妳也聽到那個消息了吧。」女孩的臉埋在手臂中,聲音含糊,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敦美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應和,「嗯。我在車站聽到的。」
一九四五八月十四清晨。由昭和天皇親自錄音對外廣播的戰敗宣言。
她都聽到了,在車站裡,有點含糊的,卻一字不漏的聽到了。
女孩的啜泣聲突然加劇了,她發出了有點歇斯底里,拔高的聲音,「我真不敢相信……就這樣輸了。」
敦美收回了手,環顧工廠。
看來今天是不用上班了,她在心中冷笑一聲,真好,日夜詛咒的戰爭結束了,還賺到了一天休假。
她一向是個毫無遠大目標的人,用知識份子的語言來形容就是一名目光短淺、受制於傳統的無知女人。
她其實一點也不在意被別人這麼說,她確實要求不多,能溫飽、能和家人朋友一起生活,她認為就是個美好的人生了。
只是,她長大後才驚覺,人類連懷有這樣小小願望的權利都沒有。
嗯,發生的故事太多、太瑣碎了。
真的想要跟人家描述,卻突然不知道從何開頭,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那就講講她最有印象的幾件事情吧。
她在三年級那年抽高,原本瘦瘦小小的身體突然開始發育,一下子硬生生就高了阿勇幾公分,但那時候並沒有特別的感覺自己開始成長,換回夏季制服──一件白色的襯衫加上深紅色的背心裙時,忍不住的覺得制服小了一號,但敦美還是將自己硬塞進了背心裙中。
再忍一年吧,她那時候是這麼想的,再忍一年後,姊姊就開始工作了,這樣自己就可以穿她的舊制服了。
然後,她一到學校,在阿勇隔壁坐下時,阿勇的卻詭異的瞪著她。
「幹嘛?」她注意到他的詭異表情,馬上齜牙咧嘴的。
「妳……妳今天的裙子……是不是特別短啊?」阿勇結結巴巴地指著她。
敦美一愣,然後馬上意識到一定是因為自己在冬天時不自覺地抽高了幾公分。她瞬間有點慌張,但還是故作鎮定的將頭扭回黑板,「還好吧。」她語意不詳的含糊回答。「我再一年就有新制服可以穿了。」
然後一件衣服丟到了她的懷裡,「遮著啦。」阿勇的也將視線扭回正面,語氣很正常,但耳根後的紅暈卻出賣了他,「以這種速度,再一年說不定就長成巨人了。」
敦美抓著他丟過來的外套,乾咳了一聲,然後將袖子繞過纖細的腰,打了個活結。讓外套的下襬遮住外露的膝蓋還有一節大腿。
事後老師看到時大驚失色,一直逼問她這樣不三不四不倫不累的穿著圖得是什麼。
敦美抓住外套的下擺,死都不回話,但也不願意脫下外套。
然後阿勇氣喘吁吁的闖進了辦公室,把敦美護到身後,「她再一年就有新制服了。」他大有要跟老師吵起來的氣質,語氣兇得要命,像是怕自己受了任何的委屈。「在這之前,難道就不能讓她圍著外套嗎?」
老師憂傷地跟他們僵持了幾秒。最後一手摀起臉,一手無力的擺了擺,「……我知道了,你們回去上課吧。」
結果居然沒有挨罵,這還真是個奇蹟。
她安靜的走在阿勇的背身後,準備回教室上課,一邊想著,有這樣一個有義氣的朋友,自己還真是幸運。
就像一般的女孩一樣,在公學校畢業後,她進入了一家市區的工廠工作;她一向覺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阿勇卻考上了高等科,繼續升學。
她原本以為他們兩個的聯繫就會就此斷掉。
上天保佑,並沒有。
她下班時已經是晚上了,有時候,實際上是很頻繁的會看到阿勇在工廠前等她。然後他們再一起走回家。
離開工廠時,因為一整天的勞動,她總會渾身汗水,一臉狼狽的。這時候看到阿勇,他已經偷偷的長高了、聲音變低、總是一身乾淨整潔協和服[3]、臉上張揚的笑意、還有臉頰上的曬班……看著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從男孩變成青年的阿勇,心中總是會生出一股複雜的情緒。
覺得:看,我們家的孩子是多麼出色的同時,還有股自卑感在心中滋生。自己是如此卑微,跟阿勇相比,她實在是太平庸了。
但是,在她還沒有正視這個問題前,異變到來。
在阿勇跟她說明支那事件[4]時,感覺是多麼的遙遠,她甚至沒有認真的瞭解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戰爭就開打了。
戰爭一開始對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非常的空泛,沒錯,空泛,它只是一個名詞。在廣播放送或是在報紙上看到,對她們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的影響,頂多,生活苦一點,他們都相信帝國終會勝利,然後美好的生活會再度來臨。
直到昭和十六年[5],開始配給糧食後,她們才體會到戰爭的殘酷。
餓肚子的感覺很深刻,敦美現在都還可以清楚的感覺到。
好像你的身體被劃開了一個洞,空虛而無法滿足,頭很暈,必要時會感覺到腸胃在翻滾,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失,但你卻無能為力。
雖然說空襲也讓人驚恐,但敦美覺得那種飢餓的無力感使她更加的無助。
某天,在她經過一整天的上班,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後,她的母親叫她不要再去工廠了,反正也拿不到薪水。
醒來後,阿勇來探望她。
很奇妙的,她那時候昏昏沉沉的,還沒有完全入睡,她聽到了赤腳輕聲走在地板上的聲音,是幻覺嗎?她睜開了眼睛,看到阿勇在她的床榻邊坐下,很直接的跟她說,他決定要從軍了。
敦美不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有高等科的學歷,應該可以得到更好的工作,為什麼要從軍?
「唔,為國效力也是名男子該做的。」對面她的質問,阿勇只是這樣輕描淡寫的這樣回答。
敦美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說甚麼都沒有用,阿勇也是個固執的人。
「嗯,我在想。」阿勇說這話時,低著頭,右手無意識的摳著左手的拇指,「在我從軍前,我們結婚吧。」
如果是從前那個小男孩,在講這句話時一定是滿臉通紅吧。但阿勇現在卻面無血色,像是在做著最後的遺囑宣讀,「如果我們結婚了,在我從軍後,你就可以拿著軍屬的證明,領更多的配給了。妳絕對不要餓著肚子。」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流下淚,但沒有,眼睛很乾澀,只是覺得有點難以發聲,「……不要去,很危險。」因為昏迷的關係,太久沒有說話了,聲音聽起來很沙啞,敦美有點懷疑這真的是自己的聲音嗎。
「不會危險的,我一定會活下去的。」阿勇傾前,將她輕輕的環入懷中,「我一定會回來的。妳也要吃得飽飽的,不要愛上任何人,平平安安的等我回來。」
然後他們結婚,幾個月後阿勇離開這個養育他成人的小島,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像是在嘲笑他們的命運不夠悲慘似的,在宣布戰敗的當天下午,又傳來了一個噩耗。
一向非常照顧他們的夏目廠長,自殺了。
他是個很棒的人,曾在她最困頓時給予幫助,給了她這份新的工作,薪水雖然很微薄,但敦美很知足,她知道這是廠長在收益不多下,努力擠出了人事費了。這世界真的瘋了,居然連這麼好的人都要帶走。
她不覺得他需要自殺,認真的。不管戰敗戰勝,人生總是要過下去,她是這麼想的。
下班後,她渾渾噩噩的回到了家。
這是阿勇給她的家,但是他自己為了給她這個家,卻迷失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婆婆已經做完了晚餐,她們安靜的享用了晚餐,婆婆又提了一次要她改嫁的事情,她也再一次拒絕。她知道婆婆是為了自己好,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忘記阿勇的側臉、臉頰上的曬斑、他低沉的嗓音、乾淨的協和服、擁抱的溫度……還有他的低聲呢喃。
「妳也要吃得飽飽的,不要愛上任何人,平平安安的等我回來。」
有時候一覺醒來,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夢境,他們說不定還在學校中,享受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每當回過神,這種感覺就會特別強烈。
就在她漫不經心的咀嚼著番薯絲時,突然聽到了一聲隱忍的哭聲。
敦美茫然的抬起頭,看到了婆婆皺起的臉,還有滑落的淚珠,「我的孩子啊……」她突然像是再也隱藏不住自己的情緒般,哽咽的喊出聲,「我可憐的孩子。」她摀住臉,肩膀大力的抽動著,激動得好像剛剛安靜的坐在對桌吃飯的是另一個人似的。
這世界瘋了。
一切都失敗了。
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完了。
他們付出了這麼多,但到頭來就什麼都沒有得到。
敦美突然有個可怕的想法,她覺得所有逝去的生命都不會安息的。腦中剛閃過這個想法,胃就突然大力的痙攣的起來。
為了弔唁這個瘋狂的世界,她終於哭了出來。
FIN
[1] 敦美:あつみ
[2] 國語:此指日文。
[3] 協和服:日治時期的學生制服。
[4] 支那事件:即七七事變,或稱蘆溝橋事變,發生於1937年7月7日。
[5] 昭和十六年:19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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