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芳子


山家亨走進這個明明是中午,卻因窗簾全拉而顯得昏暗的房間時,川島芳子正伏在床褥上,不穩的淺眠著。

他踩著無聲的腳步,繞到床邊端詳她不安的睡容,半臉藏在枕頭下,帶有深深倦意,頭髮乾燥凌亂,一隻伸出被褥,垂下床邊的手顯得單薄,似乎可看到淡青色的靜脈攀附在手背上。山家彎著頭,不何時宜的發覺:她瘦了很多。

他現在似乎必須掏出手槍,往川島芳子後腦開上一槍才對,但或許是歲月催人老,看著她美艷依舊,卻憔悴不少的身影,讓山家亨忍不住在這凝結的空氣中,將川島以往活力的身影,和眼前的景色對比。

他們成長的時代是個野心蓬勃、孜孜矻矻甚至至自我膨脹的時代。大日本帝國從來沒打過敗仗,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和歐戰的接連勝利,讓日本軍部的威信高漲,在國內雖有陸軍激進和海軍反戰的路線之分,但關東軍的對中策略被全國的浪人、愛國分子擁戴,山家亨也是其中一員。

她和他初見時,山家亨正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大部分的年輕軍官一般,同時身兼軍校後補生、激進派的愛國志士與『黑龍會』的成員,因政治立場,他認識了滿蒙獨立運動的主要推動力量,川島浪速。

在前往拜訪川島浪速之前,山家亨耳聞川島家收養了前大清肅親王的十四格格,愛新覺羅顯㺭,日名川島芳子。「只是為政治需要的魁儡吧。」他那時候這樣猜想著,山本對中國帝國只存在著刻板印象,古老的、未開化的民族,男人留著辮子,女人躲在人後大門不出。

總使他知道中國的帝制已被推翻,老早就成立共和國,他對中國的中國女人的幻想模糊如昔。兩人未見之前,在他腦中的芳子形象只是個模糊不輕,只會微笑的花瓶角色。

沒想到兩人一見便相談甚歡。他驚訝於她的落落大方、侃侃而談和對馬術的濃烈興趣。

那年的芳子17年華,剛好熱衷於山家亨專精的馬術。

兩人約好同出遊,騎著飛奔的駿馬奔馳於原野。山家亨露了幾手花式馬術,放開韁繩或站立起身,每每贏得芳子歡呼。芳子的身體平衡感終究贏不過軍營出身的男人,總是興致勃勃想嘗試花式,但身體總搖搖晃晃不敢真放手,不過她個子小,體重和重心低,單就速度,不輸山家亨。

他們策馬奔騰、說些不著邊際的美話、互送些小禮,芳子與眼前的青年才俊感情很快升溫。

芳子跟傳統的日本女人不一樣,她英氣蓬勃、富野心和理想,總說自己不願受人擺布,有天會統領自己的軍隊,迎回皇帝,贏回大清。山家亨雖對她的論調不以為然,在這時通常不答話,只是半躺在草地上,看著芳子對政局著迷的側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自信的光彩。

現在要山家亨具體說出當年兩人的相處細節,老實說,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並不贊同初戀所以美這樣的論調,又隱隱認為兩人當年的回憶中,只充斥著青春、歡笑還有狂放的愛意。

接著他們便分手了,如同大多數的愛情一般。

他已經不記得是因為自己顧忌在軍中的前途,不肯給個明確婚姻、還是因為芳子與生俱來的傲氣與不同理心,到底是什麼關鍵迫使他們分開?或許是兩人的問題一直存在,在層層堆疊之上,終究要分離,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才顯得不重要吧。

他只記得,自己在分手後,聽到芳子自殺消息的錯愕;在芳子被救下後,探訪遭拒的擔憂;還有聽聞她隨後嫁人的震驚。

由日本軍部主持大局下,芳子所嫁的對象是甘珠爾扎布,滿蒙獨立主力中的蒙古將軍巴布扎布之子。

山家亨不可置信,一方面又矛盾的瞭然於心,想必是「結合滿蒙兵力,越過興安嶺,攻陷北京」這樣的打算吧。在那一刻,他惡毒希望芳子之前的自殺可以成功,就讓她死於槍下,在人生最燦爛、對未來充滿著憧憬即野心、以及在自己心中最盛開的時刻,不要凋零,能夠直接被攔腰摘下。

芳子和甘珠爾扎布的婚禮在冬日的旅順,一家豪華的旅館中舉行。山家亨沒有參加,但經過媒體,看到了前情人的結婚照片。

她穿著中式的彩緞旗袍,頭紗長及拖地,抿著嘴,凜然的姿態比起新娘,更像是即將上戰場的士兵。

山家亨不認為自己那時候就預測了芳子之後多舛的命運。

歷經離家、情報買賣、間諜、滿州國建國、在新京被任命為滿洲國女官長,直到現在在關東軍的支持下成為滿洲國「安國軍」總司令,這一切不是都是你夢中的所求嗎?為了民族、榮耀和自尊所膨脹的野心,為什麼讓你在睡時也帶著倦意和不安呢?

他的呼吸沒亂,也沒發出任何的噪音,光是注視著芳子的睡姿,因為久久不動,維持著彎腰的姿勢,漸漸的感覺到腰桿有點發酸。

在床上的川島芳子稍微變化了一下姿勢,臉微微抬起後,面部微痙攣,睡得極為不安穩。

現在殺了她吧,讓她在睡夢中死去。在山家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同時,川島張開了她的眼睛。

已然錯過下手的最好時機,山家沒有將惋惜掛在臉上,只是收回視線,站直身子。

因為房間昏暗,芳子在床上奮力的眨眨眼後,才認出站在床邊的人是山家亨。

川島芳子在滿州國落腳不久後,山家也隨後來到中國。這時的他已經被提升為日本北支那派遣軍司令部報道部中國班班長,還取了個漢名,叫王嘉亨。軍階中佐,成為王府井大街一角一座神秘王公館的主人。

在中國的時間裡,山家穿中國服裝的時間比穿軍裝的時間要多,在王公館度過的時間比在司令部的時間多。他一改過去的驃悍單騎,開始負責文化、藝術、報導等宣教工作,在滿州國成立「滿映」,把山口淑子改頭換面成為中國演員李香蘭,並拍攝了不少電影,對「日滿和親」、「五族協和」頗有建樹。

不管願不願意,他們總會在社交場合不期而遇,只是她不說後悔、他也不會表達懷念。

「金司令。」如果真需要溝通,他會刻意疏遠的這樣稱呼她。

她當然也會客氣的回敬他一聲「王先生」

她時常穿著一身戎裝、馬褲、革履,頭上帶著軍帽,腰間配有金黃色的豪華配刀,搭配雙槍,二號行新毛瑟槍加上柯爾特自動手槍,一身英氣蕭颯登場,但再怎麼打扮,她終究只是軍部手上的一步棋。

1937年7月7日晚上11時,日軍駐豐台部隊,在宛平城外蘆溝橋附近,宣稱失蹤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隊進城搜查。接著三路圍攻北平,大舉南下進攻天津、上海。

關東軍總部在揮軍同時收到了這樣的報告:「安國軍已解散,司令川島芳子對皇軍聖戰確有幫助,但此刻我軍大獲全勝,宣傳品非必要,芳子再無利用價值。」軍部很快的審閱過報告,並下達一個暗殺秘令到山家亨手上。

芳子這時終於清醒了,她撐起半邊身體,鎮定的開口,雖然聲音還有剛睡醒時的沙啞,「看別人睡覺是您的興趣嗎?王先生。」

「這倒也不是。」山家亨雙手環抱胸口,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你不先問我為什麼突然造訪嗎?」

芳子開開口,又閉起,抿了抿嘴唇,像轉移話題一般,換上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等我洗漱吧,這樣就談正事太失禮了。」邊說著話,她邊下了床。徑自走到衛生間,隨後傳來開水洗漱的聲音。

聽著水流聲,山家亨隨意在的房內的椅上坐下,好整以暇的等待著她洗漱完。他的手不經意的放在大腿上,感受冰冷的槍械在褲布裡的堅硬。

他原本以為自己沒有閒情逸致閒聊,沒想到當芳子掛濕潤的頭髮步出,自己卻鬼使神差的丟出了一句,「你會後悔幫助日本人嗎?」

芳子露出詫異的表情。雖然驚訝他這麼問,卻也老實回答,「有沒有後悔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她一派輕鬆的聳聳肩。

「也是。」山家呼出一口氣,「我們都是被時代推著走的人,有沒有個人意志,說不定根本不重要。」

「這我也不同意。」芳子在床下坐下,侃侃而談,「自我意志還是很重要,也有決定性的作為,難道你以為我成為司令只是因為生逢亂世?不,那是因為我是川島芳子。」

山家祥端著芳子因為洗漱而退去疲憊的眼,凹陷的雙頰和堅毅的薄嘴唇,突然覺得有點好笑: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芳子或許是最不需要別人同情的人。

「現在,換我來問問題。」芳子伸出一隻手指,唇邊扭出一個笑容。

「請。」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王先生是來殺我的嗎?」她平靜的問,好像這是預料之內的事情。

山家亨倒是停頓了一下,才緩慢的點點頭,「正確來說,是的。」

「那就殺了我吧。」芳子一字一句,緩慢的說,「你真以為日本可以三個月滅亡支那?滿州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要自斷墊腳石的日本,也會自己走向滅亡的。」她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說不出的狂熱。

山家亨撐著頭,打量著芳子的面容,心中思忖著這句話只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有道理?眼中的狂熱又是為何?芳子卻在此時突然手一伸,站起身,抓起床頭櫃一把尖銳的剪刀。

她想要掙扎?山家正要掏槍,芳子卻早一步踹向他所坐的椅子,他還沒穩住身體,她便張牙舞抓的撲了上來。山家一閃身,用力攫住她的手腕,用膝蓋狠狠撞上她的側膝,芳子在跪上地上之前,還不放棄的緊抓著剪刀。

「你這個瘋子。」山家收緊手掌,讓她再也握不住剪刀。他知道自己的臉頰被劃傷了。

芳子冷冷笑了幾聲,「怎麼會,我是你們之中最清醒的人。」剪刀已落地自己也被壓制在地,但她還是瞪著山家亨,「恭喜你,你贏了。現在可以殺我了。」

山家冷漠的看著被壓制在地的芳子,她凹陷的雙頰,清明的眼睛還有散落的烏黑髮絲,是時候該道別了吧。

「恭喜。你贏了,現在殺了她吧。」伴隨著腦中的獨白,他突然想到了青年時期的野心,不管是愛國還是對未來的展望,所有的野心都是純淨透明的青年理想。但現實根本不是這樣,不會有任何人勝利的,在這個局面之下,不管是日本、中國、川島芳子還是山家亨,勝利不會屬於任何人。

他的川島芳子或許早就死了,只是自己一直沒有察覺。他突然覺得鼻酸,這個世界抓著他們的頭髮,將人一個一個拖向苦痛。

「收起你一副受害者的表情吧,看了就噁心。」芳子完美的唇一開一合,尖銳的聲音刺進他的腦中,「戰爭也不會如你們所願的結束的。不是時代造就我們,而是我們造就時代……」

她的聲音讓他心煩,索性抓著芳子的頭,狠狠撞下地板。伴隨著重大的撞擊,芳子一陣暈眩,再也沒力氣說話。山家這才放開手,冷冷站起。她虛弱的伏在地上,模糊的看著他俯視自己的臉。

山家以為自己會開槍,但身體卻不自覺的動了起來,他快步的跨過她,像逃離夢魘一般急著離開。

山家亨關上門,將川島芳子的最後一句喃喃自語遺留在門後,「我們都要因此付出代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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