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浮根

北海道的五月和印象中的五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對於橫跨亞熱帶和熱帶的台灣,五月已經是不開冷氣無法忍受的酷夏,北海道卻還是需要穿著長袖毛料薄外套的季節。

我在函館待了一段時間,是一個人來旅行,沒有時間限制,幾乎是有點自生自滅的度假方式,落腳的地方比想像中偏僻許多,是個需要轉兩班公車才能到達,不起眼的民宿。
因為在沁涼的半夜還拉著行李在路上閒晃找路的關係,我到達民宿時,就感覺稍微不妙,喉嚨已乾得不可思議,似乎要開始隱隱作痛了。

民宿的主人英文非常流利,溝通起來一點障礙都沒有,民宿中還住有另一位跟我一樣的一人背包客,從匈牙利來的女生,名字聽起來類似多蘿亞的發音。

時間有點晚了,背包客鄰居多蘿亞客氣自我介紹完後,便回自己房間,只剩下熱情的民宿主人為了歡迎新房客,也就是我的入住,擅自幫我泡了一杯熱可可,接著拿著舊照片叨叨絮絮的說著這間民宿是爸爸之前營業的舊茶葉行,已經有好幾年的歷史,在父親去世之後,將之改建成民宿......

在啜飲熱可可的同時,我心中不自覺想著,三十年後想起來,對這間外觀不起眼的民宿的印象,說不定就剩下這杯象徵店主人好客的熱可可了吧。

隔天,托熱可可的福,我元氣滿滿、野心膨脹的,一股衝動下,就想要從民宿步行到觀光目的地五稜郭。

google地圖顯示步行一個半小時就可到達目的地,但或許是因為我本人無內建方向感,也可能是因為往五稜郭的路上一路是上坡,就走了接近三個小時。

還好氣溫不高,陽光暖洋洋的也不刺眼,整條路上路樹蓊鬱、花團錦簇,洋溢著春日的日本風情。五稜郭本身又是值得再三稱讚的美,以中心建物奉行館為中心,開滿著粉紅、鮮紅和純白的杜鵑花,再加上一旁五稜郭塔一樓的歷史導覽,讓人更加理解這棟是箱館戰爭的參與者,承載著幕府展望未來,最終卻成為目睹明治統一,日本在亞洲獨一無二的帝國主義崛起見證者的歷史意義。

沿著五稜郭星型的城牆走了一圈,這時節沿著外緣種植的櫻花樹花朵已掉光,只有茂密搖曳著嫩綠的葉梢,又在幕府末年留下的舊房子中買了冰淇淋,心中覺得對這個地方的滿意度蹭蹭蹭往上飆,早上那三個小時的路程,回想起來居然覺得一點都不辛苦。

晚上回到民宿,一開門,是匈牙利女孩多蘿亞,正坐在餐桌前,啃著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熟食。

我遲疑一秒,最後決定用「欸說到匈牙利,和其他歐洲國家不一樣,反而和東亞國家一樣,將姓氏擺在前面對吧?」來開啟話題。

話題就這麼刻意的被打開,兩人順理成章聊了一會。我說我今天去了五稜郭,實在是太漂亮了真的好喜歡。

她知道我步行前往,表示太瘋狂了。我說我考慮明後天再去,因為太喜歡了,明後天可以試試看坐公車、坐市內電車前往。

她問我,「是大學生嗎?看起來年紀很小。」

「不是,是上班族。」我遲疑了一下,最終忍不住跟她說,「工作真的太辛苦了,離職後只想要離開台灣一段時間,轉換一下心情。」

多蘿亞表示理解,說工作上的壓力是需要釋放的,匈牙利也跟台灣一樣,年輕人正面臨著巨大的社會壓力。

「匈牙利跟台灣不是特例,全世界都是這樣的。」

我這樣講完後,多蘿亞咯咯咯的笑了起來,散布著一點點曬斑的鼻頭皺了起來,看起來非常的可愛。

「年輕人應該都想要離開自己的國家吧。」來自東歐的多蘿亞的英文,意外說著非常標準的紐約腔,「你從台灣來到日本,會覺得台灣很糟糕,壓力很大,日本讓你放鬆,是很棒的地方。但真正在日本的年輕人卻也覺得很痛苦,不是有很多類似的報導嗎?像是寬鬆世代這樣的詞。」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獨特的氛圍,像是文藝復興,開始強調人的價值;啟蒙時代的歐洲,就有光耀上帝,發揚智慧的野心,是天才的時代;法國大革命時期,誠如《雙城記》所說,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身處那個時代的人要面對是「舊」的瓦解,奮力尋找「新」的無助和擔憂。

戰後的台灣,就我個人的理解,是個物質匱乏,卻野心勃勃的時代:「只要努力,我們可以過上比上一代更好的日子」大家如此相信著。

半個多世紀過去的今天,已經很難想像那樣的信心了。

我的家庭背景並不在平均線以下,正確來說還算中上,有個國立前段班的大學畢業的學歷、平均水準以上的外文能力、也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但是職場的現實讓我不相信,在與父母現在同歲的未來,能夠享受比父母還好、或是差不多的生活。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氛圍,會讓你質疑自身的價值。

所謂的時代氛圍似乎也跟著科技的腳步全球化了,來自匈牙利的她和來自台灣的我居然如此有共鳴,想來也是件很荒謬的事情。

「住下的人都會辛苦。」多蘿亞最後帥氣的為我們的談話下了一個爽快的結論,「還不如到處流浪來得輕鬆呢。」她突然說了一句我覺得東洋味十足的話:「根會讓人很累。」

好消極的結論,我卻不知道要怎麼樣反駁,只好自以為幽默的說:「歡迎來到21世紀,資本主義的世界。」

人類花了幾千萬年,馴化了穀物和家畜,進入了定居的社會;但才過兩千年,定居的社會卻成為讓人想逃離的存在。

雖然什麼都沒有,同時也代表什麼也不需要負擔,這樣的人生不是很輕鬆節能嗎?如果要用家電比喻,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一級綠能家電那樣的等級了。



因為太喜歡五稜郭了,接連著幾天,我用不同的交通方式,又陸陸續續的去了五稜郭幾次,就算天氣因為下了一場雨,氣溫驟降也沒有打壞我的興致。

興致雖然沒被打壞,但免疫系統卻招架不住,兩天後,從太陽穴延伸,頭開始非常的痛,痛到想吐,又因為沒吃東西什麼都吐不出來,吃了從台灣帶來的止痛成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自己放置在旅館小小窄窄的木板床上。

因為整個人昏沉沉的,一度覺得喪失了時間感,實在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八小時還是三天。舊屋改建的旅館房間之中,只有床尾一扇小小的窗,為了阻隔北海道沁涼的空氣,也被我緊緊拉上窗簾,房間的木門也一條縫都沒開,我睡在花色不均的被褥之中,意識睡睡醒醒,又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清醒,卻神奇的聽到一扇門外世界的最新動態。

匈牙利女孩多蘿亞離開了,繼續著她的流浪之旅。

中間有一個男生短暫的進駐,似乎就待了兩晚。

再來,似乎來了一對年紀比較大的夫婦,似乎同樣是台灣人。雖然說著英日交雜的句子,口音和語氣意外的讓人有熟悉感。

曾經消散在空氣中的意識,突然像抓到凝結核的小水珠,由點聚集,慢慢的感受到大腦像久未開機的機械一樣,遲緩得開始運作。

第一個明確的感覺是:喉嚨好乾,發不出一絲聲音。

笨手笨腳的攙扶著床沿和牆壁,打開了自己的房門。因為沒有帶眼鏡,眼前的視線一面模糊,耳朵聽著客廳有人聲在對話,聲音含含糊糊,聽不懂在說些什麼。

還好房門前高架上就放有一個半滿的水壺,甚至還貼心的備有水杯。

我正想倒一杯水,突然感覺到有人從背後慢步靠近。

我回過頭的那一刻突然驚覺自己剛從床上爬起,一定蓬頭垢面,眼屎都比眼珠子大了吧,因為一時太慌張,第一個動作是低下頭遮臉。

對方在我兩步之外停下腳步,口氣輕鬆的開口,很快的說了一串話。

突然的日文聽力考試讓我措手不及,只依稀聽懂得他是在關心我,問我類似,「還好嗎?」這樣的話。

「沒問題,沒問題,謝謝。」我只能用單句限定的日文片語回答。

從手指縫中,用近視700多度加閃光100度的眼睛勉勉強強看到的是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男性,五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民宿老闆?

「在北海道這幾天,覺得北海道如何啊?」

「非常的冷,在台灣已經是夏天了,北海道卻還是早春的天氣......」

但如果是民宿老闆,為什麼突然要考我日文聽力?我們前幾天一直是用英文對話,雖然老闆知道我聽得懂一點日文,但在我主動開口都講英文的狀態下,他一直都是用英文回答我的問題的。

「是第一次來日本嗎?」

「以前有去過東京和大阪,在夏季,天氣熱得不得了。」

但好像也不是房客吧,態度很自在,像是在自家。真的是民宿主人嗎?我用力瞇眼,還是看不清五官,更混亂的是,可能是因為剛睡醒,我現在想不起來民宿主人的模樣。

頭痛已經好了,取而代之的卻是迷迷糊糊,無法專注的精神狀態。

對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的不自在,反而雙手抱胸,靠在木製的牆壁上,「會在北海道待多久呢?」

對了,我好像已經待超過預定的時間了,日本是免簽,但機票會很麻煩。我一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現在腦中沒有時間感,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

「民宿來來去去,大多都是你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呢。」他繼續叨叨絮絮的說著,令人意外的我聽得懂8成上下,「放下工作,也不想結婚,覺得旅遊很重要,為了美食美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我認為......」我艱辛得打斷他,「不管是工作、婚姻還是玩樂,都是個人的選擇,沒有所謂的人生階段,一定要怎麼樣才行......」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妥協的說,「對對對,就是時代不同了。」

說完話,我也沒有接話,兩人靜默下來後,背景音效突然被放大許多。有人在客廳中講話,是我在床上時,模模糊糊聽到的其中一個聲音,是民宿的新客人?

我轉過身,伸長脖子想要看坐在客廳中的人,一男一女的背影,民宿主人坐在他們的對面,正對著我,低聲在說些什麼。

做在客廳中的是民宿主人,那這位又是誰?

還沒來得及確認我背後的人到底是誰,我先認出了背對自己的這兩位是誰,是應該在台灣家中的爸媽。

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又在跟民宿老闆說什麼?

背後的人拍拍我的背,寬慰說,「比起告別,要向父母好好得道謝才行。」

我完全一頭霧水,忍不住問他,「您是誰?」

但就在問出這句話時,看著他模糊的五官,沒來由的突然認出了他是誰,這位是這裡的主人沒錯,是民宿老闆十多年前就去世的父親。

「我待在這裡好幾年了,來來去去都是你們這種年輕人,也知道你們辛苦,也能理解你們的選擇,但還是會為你們擔心。」他說著用拳頭敲了敲胸口,用一種看盡滄桑,卻又帶點雲淡風輕的聲音說,「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

「所以......我已經死掉了嗎?」我邊這麼說,邊模模糊糊的想起,在一次回民宿的路上,我一下公車就被後方的車子高速撞上,頭部直接撞破,腦漿四溢,當場死亡。

說起來很可怕,但事實上對我來說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太不真實了,很難相信自己已經死亡了,也沒有什麼歇斯底里的驚恐,只有那種:原來如此呀,的心情,很多剛剛不理解的事情,現在一下子就得到了解釋。

原來就是因為我已經死掉了。

「我前幾天才跟多蘿亞說,這個世代已經脫離了定居,沒想到本人就做了論證的一個例子,連死都死在異鄉。」真的是太荒唐了。

「很冷靜呢。」民宿老闆調侃道。

「因為在您面前對死亡大驚小怪就太失禮了嘛。」我自以為幽默的回答。

對方只是笑而不語。



從父母與店主人的談話看來,他們大約會在北海道停留一周的時間,處理後事和法律文件,最後把我的遺物和骨灰帶回台灣。

我生前入住的是民宿最便宜的房間,四人共享的房間,各二上下單人鋪隔著只容許一人通過的小道對站,房間裡有簡便組合的衣櫥和木桌,木桌上只有一本孤伶伶的A4筆記本,此刻房間還得收留著我的行李箱,半掩著丟在下舖床上,還有針織外套和圍巾半掛在衣櫃的門上,似乎維持著仍有入住房客隨時會走進房間的模樣。

在店主人的指引之下,父母兩人身體探入這間門窗緊閉的房間。

我心中才在想,依照父母的體型,這間房間可能會有點勉強,馬上發現他們並沒有下榻的打算,母親長驅直入,拿起木桌前的筆記本翻閱。

那是一本供入住房客寫下心情的小筆記本,入住的第一天我就躺在床上翻閱過了,書寫的人來自世界各地,當然只能挑著幾篇看得懂的讀。

有人言簡意賅的說:「北海道太冷了,來自鳳凰城的我快凍死了。」或是中文的留言:「薰衣草花田超美、交通方便又治安安全,給我這次美好回憶的日本,謝謝!」

也看到了一人用不太熟練的英文,寫下千言萬語對民宿主人的感謝。

草草翻過全本,但懶得留言,當時一把又把從上鋪丟回木桌上。

父親的身材更福態,在母親閱讀期間,只能側身,小心翼翼的閃著跟自己身高相同的上下舖,走到媽媽身邊,他低聲的問,「有嗎?」

媽媽只把書遞給他,「沒有。」剛剛已經哭過了一次,他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很平靜。

店主人適時出現在門口,「有她的留言嗎?」

「沒有。」母親搖搖頭,「但還是非常感謝您。」

「哪裡哪裡,這是我該做的。」店主人客氣回應。

原來是在找自己的留言,但很可惜的是,我連在社群網站上打卡都不太打了,這種到此一遊的留言,更是從來沒有做過。

「伯父伯母,你們還是先休息吧。」明明年紀相當,但店主人仍舊客氣的這樣稱呼我的父母,「明天還要去醫院,請你們今天務必要好好休息。」

母親呼出一口氣,環顧其實除了床、桌和櫃子,幾乎沒有其他空間的小房間,這才點點頭,「好的,麻煩您了。」

因為父親體型的關係,他們今天會住在民宿最大的房間裡面,其實也是設計給四人的一間房間,不過不是上下鋪木床,還是開闊帶點傳統日本風情的榻榻米房間。今天沒有其他客人,父母兩人不需要和他人共享空間。

熄燈前,母親突然開口問,「會不會太硬?你要不要再墊一塊床鋪,反正我看櫃子還有乾淨的床鋪。」

父親已經躺平,悶悶地說,「不會。」似乎懶得再移動。

母親聽完,也就合衣躺下。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是很難搞的旅伴。曾經去韓國滑雪時,受不了滑雪山莊所提供的熱炕房間,覺得叫他躺在又硬又燙的地板睡覺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曾經在外國,就是指名要吃台灣菜,不吃當地料理,害得一家人只能放棄當地有名的烤豬肋排,去吃又貴又難吃的無名中餐廳。

因為惡行惡狀太多了,所以會自己自助旅行後,我再也沒有跟父母一同過夜遊玩過。

沒想到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今天居然安安靜靜得躺在地板上,沒有碎念折磨媽媽。

熄燈後,父母先是背對背無語,突然間,媽媽突然輕嘆了口氣,在黑夜中輕輕飄散。

我才後知後覺的感到有點後悔:早知道就在筆記本上隨便留下些東西了,能讓父母知道自己在人生最後很開心就好了。



隔天的行程是醫院,先到警察局報到,完成一些意外相關的後續文件處理,也確認了肇事車的保險資料。

店主人非常的好心,陪著父母一起走這些行政流程,父母的證件也準備得齊全,只管在保險公司的建議下,和一些相關人員待在警察局的小房間中,安安靜靜填寫這些文件。

肇事者也受了傷,至今仍在醫院休養,只有代理人代替出席,客客氣氣地說著會盡量負責的話。

因為英日文都聽不懂,而一直在旁邊保持沉默的父親,這時突然冷哼一聲。

整個房間的人都聽到了這聲微不可聞的冷哼,瞬間眾人陷入沉默,越發專心做著手上的事情。

母親淡然的瞟了父親一眼,但也沒有多說。

從警察機關那邊領回了我失事時背著的隨身行囊,父母當場沒有打開那個現在包裹著塑膠袋,沾滿塵土和血跡的帆布袋,只是連聲道謝。

原本以為就可以直接至醫院結清醫療費,申請死亡證明,但從警局離開之後,父母回民宿暫休,店主人適時出現說,「伯父伯母,浴室還有一些隱形眼鏡眼藥水要請你們帶回去。」

既然也領到了隨身行李,他們也收了收還侵占著空房的托運行李。

我一向是一卡皮箱走天涯的路線,東西非常的簡便,不到十五分鐘,所有遺留在民宿的東西就一一被放回行李箱,母親將行李合起,悄悄拉到自己下榻的房間,這才有空閒打開剛領回的隨身行李。

摺疊傘、護照、背票卡塞得滿滿,卻沒什麼現金的皮夾、毛帽、觀光地的紙張導覽、耳機、一些放著化妝品和防曬的隨身小包、還有已經沒有電自動關機的手機。

母親為手機充電,卻因為不知道手機的密碼,最終開機失敗。

父親這時剛好拉開拉門,走進來,「火葬那邊說有幫我們聯絡,我們明天去醫院領遺體時,會直接把死亡證明給我們。」

母親放下了因為輸入三次開機密碼被鎖的手機,表示知道了。



結清醫院費用,我的遺體直接被送到當地的殯葬業者處,核對完資料後,由幾名全身喪服的業者為我做遺體最後的清潔整理後,直接推到火葬處。

我就站在父母旁邊,隔著一段走廊的距離,看著自己在肅穆的氣氛下被推進火葬爐中。

雖然肉體被火焰吞噬了,但我本人是沒有痛覺的,甚至覺得相較站在身邊的父母,自己更像是一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

火葬的時間比我預期的還要短的很多,不到兩小時就燒得乾乾淨淨,工作人員走出來向我們解釋,還要冷卻一段時間,就可以進行撿骨了。

我正等著無聊,一個人卻一步跨到我身邊。

是店主人,死掉的那一位。

「火化完成了吧?」他笑瞇瞇地問我。

這位已死掉的店主人實在是跟活著的店主人長得很像,也難怪我一開始搞不清楚。

「是的,現在在等冷卻。」我回答。

他點點頭,「我昨天看你父母收拾的東西,你的東西可真少。」

雖然有點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突然跑到火葬場來跟我閒聊,但有人講話還是滿開心的,「要有輕便的決心,才能到處旅行嘛。這次來整理遺物也不會給家人添麻煩。」

「怎麼會是麻煩呢?人活著會留下痕跡是正常的嘛。」

我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心理素質太好,看著父母為自己操勞,也只有一點點淡淡的愧疚,卻沒有將要道別的傷痛,突然聽到店主人這麼說,不自覺的有點心虛,「死了就把全部的事情丟給了家人,還是有點抱歉……」甚至覺得自己是解脫,不需要再擔心任何事情的那個人。

「本來就是這樣的。」店主人還是維持一貫溫和帶著長輩慈愛的笑容,「要面對死亡的從來就是活著的人。」

工作人員突然出現在,打斷了店主人和我的交談,雖然對於活著的辦事人員、父母來說,整個空間一直是維持安靜的狀態。

「冷卻完成囉,要麻煩移步來撿骨囉。」

眾人魚貫移步出等待的房間,我連忙要跟上,店主人突然又說,「你父母預計要什麼時候離開?」

「應該是這兩天吧。」我回答,「最重要的是死亡證明的骨灰,死亡證明已經拿了,骨灰等下也會拿到,拿到後就會盡快離開。」



日製的骨灰罈很精緻,是一壇隱隱浮著花紋的素色的瓷罐,現在安安靜靜地擺在民宿房間角落,父母正在著手整理行囊,準備回家了。

我蹲在半掩的門口看著兩人沉默忙碌的身影,查覺到店主人站到了自己的身後。

「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北海道。」我頭也不回地說,「連一餐當地餐都沒有吃到,實在是很可惜。」

「伯父伯母,是明天的飛機對吧。」

「對,明天就要走了。」我回答。

「今天會有一位客人,說想要見兩位一面。」

「喔,是誰?」我抬頭問他。

卻發現原來講話的是活著的店主人,他正在跟父母講話,而不是我。

「見了那位,今天好好吃一頓,再好好休息吧。」店主人講完話後自己有點尷尬,推薦當地美食是他的專業,但縱然再沒有神經也知道現在不是個推薦美食的好時間。

幾人正說著話,門外門鈴卻悠揚的響了起來。

「客人到了呢。」店主人趕緊去開門。

門一拉開,是多蘿亞。

她在我出意外前已經離開了民宿,現在依照著自己的旅遊行程,應該再洞爺湖一帶,因為店主人一通電話,居然搭了幾小時JR,又回到了這間民宿。

幾人互相介紹,圍著交誼的木桌坐下時,我還很疑惑為什麼多蘿亞又跑回函館。

多蘿亞放下後背包,拿出一個厚厚小小的防水袋,從裡面翻出兩張86×54尺寸的拍立得照片,遞給父母。

是我們兩個那一天在晚上聊天到結束前,突發奇想一起拍的合照,地點就是現在坐著的木桌前,兩個人都穿著睡衣,頭髮落糟糟的紮著,照面中桌上認識散落著零食,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在桌前,一張面無表情,另一張燦爛大笑。

拍立得的空白處,有她的簽名和日期,也有我的留言。

一張寫著五陵郭一日遊心得:「日本人太愛土方了,這是什麼妖術。」

另一張寫著:春天的函館夜晚。在文字後面還加了一個笑臉。

毫無前後文的兩段話,但父母感激的再三道謝,從多蘿亞手中收下這兩張拍立得。

看著他們誠心道謝的面容,突然才有:原來真的已經死掉的實際感覺,伴隨著一種若有似無的百感交集。

為什麼要這麼感動呢?明明就只是微不足道的胡言亂語而已。

為什麼要這麼愧疚呢?明明死亡是個意外,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為什麼明明已經很厭倦的生活,現在想起來卻只剩下美好的回憶呢?明明自己最討厭於事無補的後悔的。



隔天,父母起了個早,坐著計程車到春意濃烈、綻放著紅白杜鵑的五陵郭繞了一圈。回程時的計程車司機熱情的問他們是哪裡來的,語帶可惜的說這個季節其實不是最美的季節,早一點會有早春的櫻,再晚一點會有夏天的薰衣草。

「我女兒說這個時節滿美的。」母親疏離間又不失客氣地回答。

中午甚至拜訪了北海道的湯咖哩名店後,捧上我的骨灰罈,正式的和店主人告別。

三人在門口說了一堆客氣和感謝的話,昨日住下的多蘿亞才遲遲的起床。

五月的北海道和台灣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仍帶著春天的氣息,徐徐微風,陽光燦爛卻不刺眼炙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晴天的關係,兩人六十多歲的皮膚今天顯得特別平滑,配上溫和客氣的笑容,母親手上還捧著骨灰罈,骨灰罈素白浮著隱隱暗紋的表面在陽光下。

生與死;美麗與哀愁,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平衡的運行著吧。突然覺得生前一直抱怨著工作和生活的自己有點好笑,但又覺得沒什麼值得可笑的,畢竟當時疲憊和厭煩的情感真摯,不真的脫離現況,也不可能公正得說什麼褒貶贊曰的風涼話吧。

昨天舟車勞頓的多蘿亞睡到中午才起床,她等著一臉剛睡醒的浮腫,和與之相反明亮,帶著一種沉默同情的眼睛,站到我身邊,從室內的走廊,看著在門口向店主人告別的父母。

「就像妳說的,留下的時候覺得諸多的不方便,很厭煩,離開的時候才會看到還是有很美好的地方吧,這樣的心情是超過地域的。」雖然知道多蘿亞聽不到我的聲音,我還是忍不住開口跟她說。

多蘿亞聽不到我的聲音,自然沒有回應。反而是民宿主人的聲音傳來,帶著一貫的慈祥和智慧:「這也沒辦法,因為是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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