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日 星期一

拓印



他們要自己回想女兒乖巧的樣子,一瞬間浮出腦中的卻是她小時候最調皮惹人煩的模樣。

其實在二十年後回想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林慧芳記得當時自己發了一頓很大的脾氣。


事情發生在自己仍在外貿公司上班的時候,很常忙到來不及接孩子下幼稚園,一堆訂單要修修改改、出貨櫃又被抽到要開櫃、客人任性不說一聲就來訪台灣,連飯店都要推給自己訂,飯店訂房又出包,訂了兩個單人房,收到訂單卻是一間雙人房......事情每天都做不完,手忙腳亂之刻,一回過神,又到了孩子們放學的時間......

她已經忘記當天確切在忙些什麼,回想起來只覺得每天都好忙。

那天跟主管報告一聲了,她暫時離開辦公室,花了十五分鐘騎到幼稚園,買了便當後,帶著小朋友,再度回到公司。

「你先吃晚餐,媽媽先把文件處理完。」自己把女兒和便當放在會議室,然後匆匆回到辦公桌前。

四十分鐘再回到會議室,只看到桌上便當半掩,只意思意思吃了幾口肉和青菜,白飯動都沒動,更糟糕的是,會議室放著要送給客人的高級糕點禮品盒,已經被拆開,排列華麗的糕餅盒扎眼得缺了幾個洞。

女兒完全不覺得自己吃了禮盒有何不妥,還轉過頭問自己,「媽媽工作做完了嗎?要回家了嗎?」

迎接她的是自己的訓斥。

「為什麼沒問過大人就拆了東西吃?這樣很沒禮貌?買給妳晚餐也不吃,為什麼要拆這個禮盒吃?」

她眼中只有被吃過的禮盒,沒有看到女兒錯愕慌張的肢體表情。當下只覺得超級煩躁,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無視了什麼——她忘記之後女兒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只記得自己打了她的手掌心當作懲罰;不記得女兒有沒有因此哭,只記得想到之後要跟主管解釋很討厭,自己心中的委屈。

再怎麼絞盡腦汁努力回想,一直到女兒出生至今日,令她擔心煩躁的事情,寥寥無幾,這件是最印象深刻的,最後也以跟主管報告,隔天自己與同事趕緊去補買禮盒做結,女兒當時年紀也還小,是無意的小調皮,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但當年工作上焦頭爛額,丈夫幫不上忙,小孩每天添亂。事情永遠一件接著一件,沒有間歇期,只覺得相較工作是真的需要薪水,婚姻跟家庭的成本和收益低廉得像是自己挖坑給自己跳。

林慧芳大概在35歲上下,那一陣子非常痛恨被稱做「Joyce媽媽」或是「謝太太」,這些稱呼讓她覺得自己該為丈夫或是孩子的行為負全責,讓她一接到電話,在還不知道電話來意前,往往先冒出一身冷汗。

分明平心而論,女兒是很乖的孩子。

小時候總是說個不停,卻又因為性子很急,講話沒頭沒尾不清不楚,在她上小學以前,林慧芳只覺得在一天工作忙碌下,實在沒有精神應付孩子源源不絕的精力。

環顧四週親友,她不是薪資最低的、不是工時最長的、不是婆家最難搞的、不是娘家最遠的、不是小孩最壞的、老公也不是最麻煩的。每次一張口說自己的煩惱,總是會有人安慰自己:「跟別人比起來,你應該很幸運了吧。」

但如果我是幸運的,為什麼無法排解自己的煩惱呢?

有次孩子假日時吵著要去公園玩,她雖然答應要帶她去,但實際只想躺在家裡休息,她帶著她步行至公園,因為心中想快快應付了事,她快步的走在前,Joyce就邁著小小的腳步,緊緊跟在身後。

那時候Joyce是什麼表情呢?是緊張?焦急的?又會不會是想到可以去公園玩的興奮?她沒有轉過頭,所以永遠都不會知道。

雖然Joyce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作為母親有哪些不足,甚至表達過不少次對父母的感謝,但林慧芳知道這個社會身分自己做得差強人意,尤其經過時間的沉澱,回過頭才能清楚的看到自己所犯的大大小小令人後悔的事情,但話又說回來,就算真的有時光機,將現在的自己丟回那個時間點,在工作家庭兩頭燒下,她也不敢斬釘截鐵的保證會做得比當年的自己更好。

現在是輕描淡寫一句後悔,在當下卻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無力。

都不知道怎麼跟自己相處,更何況跟孩子相處。

大家都說孩子要感謝父母的栽培,但她更想感謝自己的孩子。

謝謝妳乖巧得成長了,像一顆冬眠的種子。

當你一直以為她安靜得生活在溫暖的土中,一回神,卻已經冒出芽,隨後伸展生機勃勃的枝椏,朝著對父母輩陌生的天空生長。

幼時的多話不知不覺退去,似乎安靜了許多,和數量成反比,說起話來漸漸有條有理。

Joyce國中高中這段時間,在父母不匱乏也不到奢華的物質供應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成長,抽高不少,開始會畫淺淺的妝,染成深棕色的頭髮,打扮尚在不超過自己年齡平均值的模樣。

孩子在外感覺朋友不少,在家中卻很安靜,除了日常的對話問話,不太主動開口,花很長的在電腦前,帶著耳機,盯著五顏六色快速閃動的螢幕。

她理智上知Joyce不太需要父母擔心,中學之後生活在家與學校兩點一線之中,每天安靜帶上早餐出門搭校車,假日跟朋友出去玩,晚上公車停駛之前回到家,成績不算頂尖,也遠遠不到讓人擔心的程度。很喜歡看電影、小說、和最流行韓國偶像團體,是不會吵鬧的孩子,卻老是聽著很吵的歌曲。有時候打打線上遊戲,年紀輕輕就帶著厚厚的眼鏡。

但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念念她半夜不睡覺白天不起床、雜物許多不整理、出門隨興不報備的生活習慣,現在想想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到底那時候為什麼要念她的理由林慧芳也不清楚。




不久之前,她自己開著車,在假日時載著Joyce回娘家。

與獨生女Joyce不同,林慧芳是八個手足中的老么,父親已經去世、媽媽八十多歲,大哥前兩年滿六十大壽。

大哥的資產不少,但前兩年大哥滿六十歲時,媽媽仍特別打電話到各弟妹家交代,滿六十歲要女兒做壽,因為大兒子沒有女兒的關係,所有的弟弟妹妹,包括自己都會包紅包給大兒子。

林慧芳二話不說答應,乖乖巧巧包上紅包。

今天回娘家時,她一看掛在娘家,寫著農曆日期的月曆,發現大姊的生日也快到了。

「大姊今年也滿六十歲。」她頭也不回向媽媽說,「我回去問一下二姊他們紅包要什麼時候給。」

「為什麼要紅包?」媽媽的反應出乎意料,「你大姊有女兒,你們是吃飽了太閒要包給她?」

林慧芳愣了一下回答,「但是有包給大哥……」

「你們要包自己去包。」媽媽果斷拒絕,「我可沒有要包。」

林慧芳看著母親熟悉的,遍布著皺紋和曬斑的五官,如果她對孫兒一笑會是慈祥的阿嬤,但此刻她只是不以為然的撇過頭,拒絕任何多餘的理由。

平心而論,媽媽已經是超過及格線的父母了,和父親做田綁草辛苦養大八個孩子,但他從以前開始就偏疼大兒子,她或許自己都不自覺吧。

林慧芳一瞬間覺得疲累,懶得多說。

Joyce在外婆媽媽對話的同時,只是坐在一邊,專注的玩著手機,似乎沒有感受到媽媽複雜的小心思。

回家的路上,林慧芳面上不顯,仍有些心煩。

又覺得這實在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就像媽媽所說的,如果自己覺得有必要包紅包,就去包就好了,但她仍覺得煩躁,是因為媽媽那時冷漠拒絕溝通的側臉觸動自己想起了某些相關往事嗎?

但這些隱隱偏心算什麼?手掌在身上手指都有不同長的,更何況幼時的吃穿一直到長大後的支持,母親都沒有短缺給過包含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自己的孩子也都快成年了,還抱著往事緬懷或怨恨,對未來也沒有幫助……

「Joyce,你音樂關小聲一點!」心煩意亂之下,她對坐在副駕,聽著嘻哈音樂的Joyce斥責。

Joyce喔了一聲,但沒有將音樂關小聲,只是切換手機的模式,連接上從包裡挖起的耳機,塞進耳朵裡面。

車中突然籠罩著沉默。

林慧芳從後照鏡看向Joyce,看到她平靜無波的側臉,像是剛剛自己的暴躁根本不值得一提一般。

平靜年輕熟悉帶點冷漠的側臉,是最近林慧芳最常回想起的畫面。

自己剛剛懶得出言反駁的表情,是不是跟女兒一樣呢?




誰能是一百分的人呢?

陳慧芳很清楚是個人就一定會有幾%不足的這個事實,只是午夜夢迴才發現,自己將從母親身上感覺到的那種道不明說不白的情緒,完完整整拓印到年幼的女兒身上。

Joyce卻從來沒有對自己暴躁的情緒抱怨過,就像是自己從來沒有對母親偏心坦白不滿一樣。




他們一直說,「真可惜,她還這麼年輕......」、或是說,「太可惜了,才養到這麼大......」

物質上沒有匱乏、沒有大吵過、Joyce也從沒有叛逆做過什麼太出乎父母預料的事情,但林慧芳當時一直覺得自己跟女兒Joyce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

雖然心中一直知道就算Joyce沒有提過,自己也需要收斂脾氣,這是將來幾年內需要達成的目標,但她總是沒有著手去做的決心,事實上也不知道從何做起。

明明自己每個月都有跟朋友坐在餐廳聊天的機會,為什麼直到女兒上大學搬離家中都沒有好好坐下來談過天?

如果有機會,她們兩個人會談什麼呢?

談電影?聊新聞?或是親戚好友的近況?

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批鬥一下年齡差異之下的興趣差別?

「聽著這麼吵的音樂真的能跟著唱嗎?」

「看恐怖片嚇自己的動機是什麼?」

「別人打電動有什麼好看的?」

「黑髮就很好看了,為什麼一定得染頭髮?」

最後林慧芳一定要跟她說,「或許因為生活經驗或個人嗜好的差別,沒有辦法理解妳喜歡的東西,但媽媽還是會盡量理解妳喜歡這些東西的那些心情的。」

明明想要跟她說的事情這麼多,為什麼都沒有把握時間呢?

這些一直沒有說出口的事情,讓她突然有想見Joyce一眼的衝動。

林慧芳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跟Joyce合解,還是跟以前的自己和解。

她買了之前自己以父母立場強力建議Joyce不要喝,但Joyce愛喝得要死的含糖飲料,開著車不辭千里去見她。

她來得匆忙,卻忘記了台灣的納骨塔平日不會開放。

她就坐在可以看到納骨塔的公園中,呼吸著郊區的空氣,手捧著已經沒氣沒冰的氣泡飲料,將心裡的話一吐為快:

「以前都覺得父母生養我們已經這麼辛苦了,所以就算有不開心的事情,只要不是太嚴重的我都不會跟母親提,我自以為這是很貼心的決定。」

「對妳來說也一定是這樣吧,媽媽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妳卻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

「一直以來是我自己的脾氣不好,煩躁是我自己的錯,妳從來沒有做過讓我失望或是難過的事情。」

「真的很抱歉以前也沒有問過妳的想法,但從今以後有任何事情,開心的、喜歡的、讓妳心裡不舒服的,跟媽媽提都沒有關係。」

「我不敢保證我一定會馬上改進,但絕對不會忽視妳的感受。」

陽光很燦爛,天氣的美好得讓人產生再怎麼惡劣的情況,一切總是會好轉的錯覺。

她在心裡默念想向靜靜躺在納骨塔的女兒說的話:

「所謂回報這件事情難以估量,雖然仍有後悔和不捨,但只想跟妳說:養育妳本身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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