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5日 星期日

品茗瓦舍12

「他哪位?」思思咬著糕餅,轉頭和貴而低聲問話。貴而什麼話也不答,睜著一雙大眼看著來人,表情好奇。白葛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

「白葛我終於找到你了。」男子龍行虎步上前,一把抓起白葛的衣領,將他拖起,「你這……這……」他看來很生氣,脹紅臉,卻吐不出個完整的句子。

照理說見到朋友被一位陌生人從椅上蠻不講理的抓起,應該會感到慌張進而趕緊上前勸架、幫忙或者反擊。但眼下不只白葛沒什麼自我防衛的反應,連思思、崔時等人也都只是饒富興趣的作壁上觀,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男子發怒半晌,也說不出個完整的語句,最後還是白葛自己嘆口氣,他揚起手,無奈的擺擺,「江立,我們換個地方說吧。」

江立瞋目切齿道,「你還想跑?」他朝白葛耳旁大吼,「沒見過這麼背信忘義之人!」

白葛明顯不想要與之爭吵,順著江立的話接話,「是,我白葛背信忘義,實在配不上江家三小姐。」他輕鬆的搶回自己的衣領,整整衣袖,表情帶著無奈,「這件婚事,是我白葛對不起江家,就算婚事告吹,三小姐沒有做一件壞事。」

江立聽到白葛願意扛下所有的責任,臉色稍有好轉,但仍舊咬牙切齒,他轉過頭,陰晴不定的看向同桌的思思,懷疑道,「這樁婚事本應是天作之合,難道有人暗中搞鬼……」

「我是這裡的掌櫃。」思思馬上高舉自己的身份,不願趟這場渾水,「要住宿、聽書和品茗我們皆有提供,還請大俠高抬貴手,綠柳可經不起什麼毀人好事的流言折騰。」

「江立,我們換個地方說話。」白葛伸手半拖半拉江立,但江立不肯離去,白葛只得在江立耳中低語道,「這件事是白某的錯,但一樁就要告吹的婚約,總不好弄得人盡皆知,也傷了江三小姐的名聲。」

江立一聽,吹鬍子瞪眼,大力的推下白葛的肩膀,「你還有臉知道丟臉?」

白葛無奈,只差沒有負荊請罪,百般表示這全是自己的錯,才領著願意移步的江立,走出這個人聲鼎沸的瓦舍。

逃婚實在是個沒擔當的行為,白莘雖平常和白葛說話時沒心沒肺,但此時也知道羞恥,假裝認真打量著瓦舍中的人群,沉默得像個沒事人一般。

「怎麼就作出這般下作之事。」只有貴而朗聲說道,「這可要江三小姐名聲哪裡擺?」

白莘一時嘴快,輕挑笑一聲,「可不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嘛。」

但話一說出口,接受到崔時微妙的眼神,又有思思一聲鄙視冷笑,讓白莘一時訕訕然。

雖說一桌不過販夫走卒之流,比不上官宦人家,但在本朝偏向保守的社會風氣中,白莘一番話絕對足以稱得上淫詩艷詞;白葛逃婚的行為也絕對驚世駭俗。白莘後知後覺的感到尷尬,也不知道他們白家在思思崔時心中成了什麼樣子。

崔時原先不想做任何評論,就算是白莘失言,也不過掃過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此刻卻意外被思思的反應引起興趣。他原本以為,照思思這種牛脾氣,此時一定是拍桌大罵,沒想到思思除了一聲冷笑後,只是懨懨的撐著頭,懶得再賞個眼光。

這麼明擺著不感興趣的表現,反倒讓崔時忍不住故意說道,「姑娘家對這種事,不應該要義憤填膺一般嗎?」

思思橫了崔時一眼,失笑道,「你很失望我沒有馬上沒有割席絕交嗎?」

崔時佯裝驚訝道,「崔某不是這個意思。」

思思對矯揉造作的崔時露出鄙視的表情。



匆匆而至的江立雖高頭大馬,但身手功夫不比闖蕩江湖的白葛。兩人沒講兩句,江立又對白葛這般無所謂的態度惱火,忍不住淪拳頭講話。

白葛要躲開這幾擊實在是易如反掌,但他也知道自己理當受這江家三小姐親哥幾拳,就這麼硬生生被揍到了地上。

江立氣呼呼的邁步離開後,白葛才翻起身,整整身上的服儀。

他看著橘黃的夕陽,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很想要回綠柳歇息,但此刻逃婚的自己站不住理,就算再給他幾次機會,白葛還是會逃婚,但至少在眼下,他得表現出羞愧難耐的樣子,這麼早回綠柳可不是個好選擇。

下定決定後,白葛無聊的在城中踅了幾圈,居然順道繞到崔時的住所。

白葛想了想,決定讓門外的僕役去通知一聲,沒過多久,一名童僕出門,領著白葛進入宅邸。

崔時長身立於詩情畫意的花園中,像是特別等著自己一樣。

「白兄原來是如此驚世駭俗之人。」崔時一見到白葛,雖面上無表情,口氣卻帶點調侃,「不受俗世拘束,實讓崔某嘆為觀止。」

「你的揶揄讓我不舒服。」白葛表明。

崔時笑了笑,兩人並肩進入庭院中的小亭。

「其實你是好人。」沈默了半晌白葛才開口,「我一開始總覺得你邪惡呢。」

「因為什麼?」崔時挑眉。

「長相。」

「那有什麼?」崔時失笑道,「我一開始還覺得你老實敦厚呢。」

那倒是一件蠻大的錯誤,但不知為何聽起來就是刺耳。白葛撇嘴,「最近你好像越來越能平靜對待碎音了。」

「話題怎麼換到這?」崔時的身形一頓。

「想談談吧。」白葛看著一片花瓣慢慢飄進茶湯之中,在水面上蕩漾,「隨著話本的進展,最近總讓人開心不起來。」

「是啊。真是令人難過。」崔時低聲說話,「我覺得那個人已經越來越不像一個賈人,一個崔家的當家,在話本裡,他就是一個男人而已。」

白葛看著面如冠玉、清新俊逸的崔時,忍不住問道,「你以前都是怎麼認識崔葉這個人的?」

「我從沒有認識他。身為他的兒子,我能做的只有把他所創造出來的交易傳奇背的滾瓜爛熟罷了。家裡沒人和我說他的事情的。」

「你恨他嗎?」

「曾經。」崔時垂眉道,「但現在不會。」

白葛沒再說話,和崔時並肩,安安靜靜的度過一個下午。



碎竹隔天便啟程,碎音站在門口看著他消失在眼中才離開。

同掌櫃說要出去,掌櫃一開始還不願意,但路過的小倌幫自己說話,說自己最近真需要出去走走,掌櫃才肯放人。

碎音沒有任何遲疑,就朝羅啟的那座山走去。豹子待在山下等著他,領著碎音造訪小竹房。探頭進房子,碎音開心的看到崔葉和羅啟兩人相對而坐的畫面。

「你怎麼來了?」崔葉皺起了眉頭,連忙起身,「不是說最近睡不好?不補眠嗎?」

「不是睡不好,是睡不著。」碎音糾正,順理成章的坐下,「你不是要遠行嗎?才應該待在家裡好好休息的。」

「瞧瞧瞧瞧,這什麼態度。」羅啟不改嘲弄的語氣,「一個快要病死的人竟然還叮嚀別人呢。」

「羅啟我真喜歡你。」碎音突然看向羅啟,「給我多些藥吧。半價可以,免費更好。」

「你當我做慈善的嗎?」羅啟冷笑,「不給。最近為了你,我虧大錢了。」

「少吃些藥。」崔葉插話。

「你去外面打水。」羅啟突然命令,「快點,如果裡面的藥煎壞了我就讓你賠。」

羅啟是著名的見錢眼開,身為賈人的崔葉當然不會讓他有機會揩自己的油,雖滿心不願,還是捲袖作苦役。

「你要和我說些什麼嗎?」碎音確定崔葉已經走到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距離,才開口。上次羅啟同碎音說自己的身體狀況時,也這樣把崔葉支開。

「挺聰明的。」羅啟笑了笑,「你知道崔葉要離開的事情吧?」

「當然知道。剛剛不是才在說嗎?」碎音眨眼。

「也是,我忘了。」羅啟漫不經心的輕敲著桌子,「你哥今天也走了吧。」

「是,三時辰前才離開呢。」

「那你一定會更纏著崔葉了。」

「我不會的。」碎音皺眉,「如果崔葉不想要見我,我也不會去討人厭的。」

「這話說的真好。」羅啟笑了笑,「最近幾天,就讓崔葉好好休息吧。他都要離開了,別讓他總是往南館跑。」

碎音幾乎一瞬間就知道羅啟在暗示什麼。

「崔葉又和家人吵架否?」

「是,這次更是語出驚人呢。」

「語出驚人?他說了什麼?」

「你不會想聽的。」

「別神神秘密的,我想要知道朋友發生什麼事情。」碎音皺起眉頭。

羅啟打量著碎音,嘲弄的撇撇嘴,「你當他朋友他還不想當你朋友呢。」

「什麼意思?」碎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是追問。

「他同夫人說,兒子生不出來不是夫人的錯。」羅啟靠近了碎音,低聲道,「他說自己愛的是男人,他現在愛著一個小倌。」

碎音低著頭,維持傾聽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羅啟又發出一聲嗤笑,「我就知道你會這種裝死的模樣。」羅啟用指尖推推碎音的肩膀,「我猜崔葉是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心裡的話,所以就幫他說了,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連我都察覺了。想要裝傻也不是這個樣子。如果真的不要,就讓他死心,別用朋友這個名詞綁著他。」

「我不愛他的。」半晌後,碎音才搖頭說話。

「廢話。」羅啟沒好氣的皺眉,「這種事情不用你來說,連崔葉也很清楚。你們都是我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這樣模模糊糊的,傷了彼此沒意義。你們的答案是什麼對我都沒有差別,但我想要戳破這層薄膜,因為這樣看了不爽。崔葉也是重情意的人,他是真的愛慘你了,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麼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不想傷害他。」

「但你一定會傷害他的。」羅啟喝了口茶,「長痛不如短痛,你就說吧。」

「我是不是很過份?」碎音低著頭凝視茶湯上自己的倒影,「我原本還以為,如果誰都不說這件事情,你和崔葉都可以一直在我身邊,然後當一輩子的朋友或親人。」

「我體諒你的。」羅啟揮手,「一開始我見你還覺得你討人厭。但久了也覺得你有些可憐,也不知道是先天不良還是後天失調,你的精神情緒總不是很穩定。這樣的人是需要陪伴的,所以你想要親人或朋友是不奇怪的。」

「羅啟。」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崔葉斥責羅啟,也不知道剛剛的對話聽了多少,「你怎麼這樣和碎音說話?」

「說什麼話你又知道了?」羅啟冷笑,反唇相譏,「我是大夫,當然和他說說身體狀況。」

「崔葉你別罵羅啟。」碎音開口制止及將要爆發的戰爭。

崔葉一瞬間噤口,什麼話也不說,但羅啟還不氣消,冷笑繼續開罵,「真是好笑,幫你說話還不知好歹,我和你認識多久了你需要因為這點小事罵我?難道我就是可憐,因為和崔家有貿易關係就需要對你忍氣吞聲嗎?你別以為我真的會讓你爬到我頭上撒野。」

崔葉深吸口氣,想要保持冷靜,「別吵好嗎?羅啟。我承認這次是我錯了。」

「哪次不是你錯的?」羅啟反問道,「奉勸你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別總是憋在心裡,有天會的內傷的」。語畢,他站起身來,走過崔葉身邊,閃身竄進旁邊的樹林裡,一下就看不到人影。

「羅啟很操心你的。」碎音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外面,羅啟卻也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知道的。」崔葉揉揉太陽穴,在羅啟剛剛的位置坐下,「最近有點煩躁,所以說話比較衝。等等再道歉吧。」

「為什麼煩躁呢?」碎音試探。

崔葉的身形一頓,朝碎音安慰的笑了笑,「沒事的。最近要交易一大筆的生意你忘了。」

碎音看著崔葉的眼眸,深不見底,烏黑的什麼也沒有。印象中的崔葉總為自己著想,幫自己做事。但原因是什麼,卻總是被碎音故意的忽略,這樣的崔葉難道真可以無怨無悔的一直付出嗎?碎音想到了碎竹,想到了爺。幼年的自己不懂碎竹為什麼總拒爺於千里之外,但長大後他便瞭解了。如果有一個人真心的對你,你是不忍心佯裝著愛他,待在他身邊的。

「崔葉。」碎音開口,聲音微弱,但還是引起了崔葉抬頭,看著自己,「剛剛羅啟和我說了,不要灰心,不是沒有嫡子,只是還沒出生,你們不要灰心。」

「羅啟怎麼這樣不講義氣呢。」崔葉楞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得有點自嘲,有點狼狽,「我這樣是要騙誰?騙家人?還是騙自己呢?碎音你別這樣看我好嗎?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碎音垂下了頭顱,看起來很是沮喪。

「你不用糾結的。」崔葉伸手摸了摸碎音的臉頰,他其實很少主動觸碰碎音,「答案是什麼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是被你吸引了目光,那時候的你,這麼單純,這麼神采奕奕的樣子。雖然躲在暗處,但你的眼神總是狡捷靈動。之後的你,就算難過也很動人。當你把我稱為朋友的第一次,我的心情真的很複雜,覺得高興又難過的。我不是沒有想過真的安安分份當你的朋友,但好像還是失敗了。」

碎音還是沒有回話。崔葉放下了手,起身離開竹屋。

兩天后,消息傳來,說崔家的當家離開中原,遠到大食做生意。

兩月後,碎竹因病,在胡勳的家宅內嚥下最後一口氣。

兩年後,碎音用著美貌和舞姿聞名了城內,成為最有名的一位小倌。



這話本終於是轉折了。

眾客官都是有種莫名的鬆口氣的感覺。

「我覺得難過了。」貴而低聲說話,「少爺需要些糕點嗎?要不我上街買吧。」

「想要出去走走嗎?」崔時漫不經心的問話,貴而也是默認。

「我是說了幾天書了?」思思如釋重負的走了過來,「被這樣折騰下來,我都可以和麵外的竹林比腰圍了。」

「你是瘦了不少。」白莘打量著思思,「第一次見你沒這麼憔悴阿。」

思思瞪了一眼白莘,轉頭和白葛說話,「那個江立呢?真的被打發走了嗎?」

「別用打發這個詞。」白葛啜飲著苦茶,這是他第一次喝味道這麼濃烈的茶「不好聽的。」

思思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你等等還要掌櫃嗎?」崔時問話。

「不了。」思思搖頭,「蘿蘿說想出去走走,我陪他散步。」

「我可以一起去嗎?」白莘充滿著希冀。

「不行。」但思思還是不改冷酷的做事風格,「蘿蘿膽子小,怕野獸。」

「那我更應該去的。」白莘不死心。

「姊姊的意思是,你就是野獸。」貴而好心的提醒。

不等白莘憤怒,白葛搶著說話,「思思你這兩天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吧?還需要些藥材嗎?」

「已經好多了。」思思點頭,「喝了些符水便好上許多。」

「那才真會死人吧。」崔時皺眉。

「你懂什麼。」思思斥責道,「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觸及的,隨時保持謙卑的一顆心是我們做人的基本道理。」

這話是沒錯,但給思思說就是違和。

晚上因為思思不在,白葛便和白莘到外面的街上吃著小吃,白莘問白葛江家的事情,但白葛只是模糊帶過,說反正父親是不會知道他們的行蹤。白莘覺得很訝異,他說他還已經有準備和白葛一起回家領家法。

白葛乾笑幾聲,沒有反駁。

吃飽飯後還到樹林裡練練身手,最近因為聽書運動量實在不足。和白莘比劃劍術甚至還有不分軒輊的危機情況,白葛深感懊悔,感嘆武功如行舟,不進則退。

白莘不以為意,會發生這種事情,他堅持是因為自己進步而不是因為白葛的退步。

回到了房間已經是五更的事情,白葛更了衣,才正打算上床門外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哪位?」雖然這樣問,白葛已經把剛剛退去的外衣再度穿上。

「白葛,快開門,是我。」

如果不是因為很熟悉,誰會知道那個『我』是誰?白葛覺得有點無奈,上前開了門便看見一臉焦急的思思。

還沒等問話,思思便開口求救,「白葛,怎麼辦?我忘了碎音的後續發展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