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6日 星期一

品茗瓦舍13

白葛呆若木雞。

思思佇立自己面前,完全沒有要開玩笑的意思,異常冷靜的盯著白葛,緩緩重複著剛剛的宣言,「我說,我忘記碎音的後續發展了。」

「忘記發展!」白葛不敢相信的怒吼道,「那是你的話本,你為什麼會忘記!」

夜晚的寂靜被打斷,旁邊的房間傳來些許騷動,有些腳步聲已經響起。思思也不管男女之防,拉著白葛閃進房間。

「你小聲點,會吵到別人的。」思思低聲喝叱。

「你還嫌我吵?」白葛不敢相信的瞪著思思,但聲音的確低不少,「快說清楚,什麼叫忘記碎音的後續發展了?」

「我下午從郭外回來後便小睡一會。」思思深吸口氣,言簡意賅的說完,「一起床,便全忘了。」

「忘了什麼?忘了碎音?」白葛崩潰,只差沒有捶門,「你又入了什麼魔?」

思思皺眉,沒有反駁,只是平鋪直敘道,「我記得自己正說著一個話本,記得話本裡的人物名稱,但就是忘記了話本本身的故事。找了之前寫的話本,也像在讀著別人的著書一樣陌生。」

「之前的話本?碎音有被你寫下來?」白葛頓了頓,不敢相信的問,「你正在著書?」

「大字還能寫幾個,可以簡單記下故事。」思思解釋道,「碎音的故事是我的夢境,有時根本都記不得,是說書時才會莫名其妙的說出來,我怕又忘記了,才把他寫下來的。」

「意思是,你寫的話本只有之前說過的碎音嗎?」

「是。」

白葛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他無力的在椅子坐下,安靜許久,忍不住抬頭看向思思,「我說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

「我說你也太緊張了。」思思皺眉,貌似思考道,「其實剛剛我是緊張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緊張的樣子就覺得釋懷了。反而挺欣慰的。」

白葛無言以對,只得換個話題,「那你要怎麼辦?就不說了嗎?」

「你希望我不說嗎?」思思也坐了下椅子,認真的盯著白葛,「你就是我的客官,你想要聽,我就說,你不想聽,我就不說。」

白葛有陷入一陣的沈默。他想聽說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思思都已經忘記了,他還能要求什麼?思思的遺忘又代表了什麼?一切的一切都充滿了迷團,他只覺得事情來的太突然,讓白葛頭很痛。

「別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思思推了推白葛的肩膀,不滿道,「我只想知道,你覺得碎音的話本是失敗還是成功。」

「什麼叫失敗?什麼叫成功?」白葛反問道,「不管怎麼樣,他都是碎音的人生不是嗎?你說的書你應該更能體會,碎音的那種心情。我們現在只是沈迷在過去,沈迷在一個叫做碎音的男孩的人生罷了。」這其實很不像白葛平常會說的論調,但看著思思,他就是莫名其妙的把心裡的話一股腦的說了。

「你剛剛用了『沈迷』兩字嗎?」思思牛頭不對馬嘴的追問。

「你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白葛覺得自己有點生氣。他是真的在因為碎音的事情煩心,但當事人的思思卻一臉事不關緊的模樣。

「如果你說了『沈迷』兩個字就代表你喜歡碎音了。」思思站起身來,「剩下的事情我處理吧。」

「你想怎麼處理?」白葛看著思思要離開的樣子,有點著急。

「我有法子的。」思思只是這樣和白葛說話。

隔天一早,白葛幾乎是精神萎靡的和白莘打招呼了,白莘也不含糊,馬上質問。「你這什麼鬼樣子?昨天在外面大吼大叫的人是不是你?」

「幫我叫盤包子。」白葛指示。

「別不聽我說話。」白莘無法阻止白葛忽視並且走過自己的動作。

「白大哥。」銀子不知又從哪竄出,朗聲道,「早安。」

「早。」白葛簡明的表示禮貌,隨即坐下。

「我說白大哥今天的精神不是很好啊。怎麼大家今天都這樣。」銀子糾結。

「什麼叫『大家今天都這樣』?」白莘感興趣的問話,拉了椅子就在白葛身邊坐下。

「思思姐啊。」銀子指指身後空無一人的櫃檯,不疑有他,全盤托出,「一早就和大姨吵架,臉臭得不成樣呢。」

「為什麼吵架?」白葛放下手中的杯子。

「不知道不確定不清楚。」銀子聳肩,「不過一定沒好事。」

白葛看著銀子因為笑容露出來的虎牙,只覺得腦袋裡一片空白,好像沒了力氣思考一樣無力。喝了幾乎一整早晨的茶,白葛連思思的一根頭髮都沒見到。這樣的情形之前也有過,白葛還在思忖思思是否身體不適,還是在為昨天的事情煩惱,崔時便在自己身邊坐下。

「你缺錢嗎?」崔時劈頭就問。

白葛覺得莫名其妙,一臉發愣地反問,「怎麼這樣問?」

「你的表情。」崔時只是瞟了一眼白葛,自顧自的拿起茶杯,「和我家的欠錢的小廝很像。」

這是崔氏風趣嗎?白葛一點都笑不出來。樓上閃過一抹纖細的身影,白葛下意識抬頭,卻失望的看見蘿蘿的背影。

「白大哥在看些什麼?」貴而隨著白葛的目光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樣子真哀怨呢。」

白葛看了貴而一眼,不用貴而說話,他都知道那個眼神一定很無助。

「聽說蘿蘿今天就要表演呢。」白莘喜孜孜的跑來,一屁股坐下,「但時間我還沒打聽,等等我一整天都要坐著等表演。」

「令弟生活真是悠閒。」崔時感慨的歎口氣,「果然無所事事才是最為幸福的事情。」

「你到底哪對我不滿了。」白莘撇嘴發牢騷,但目光已經移到了空曠的勾欄,沒有真的與意崔相爭。白葛知道他在等待什麼。在這齊聚一堂的人裡,大家雖然稱不上是摒息以待,不過那種默契是不用明說的。

白葛覺得有點擔心,但也強迫自己安靜的品茗,目光有點空洞的看著眼前,沒有說話。沒幾盞茶的時間,瓦樓外便走進一些綠袍者,一些來聽書的小販嚷嚷道,「不會又有人來鬧事吧!」,但綠袍者也不作聲,安靜的步上勾欄,開始彈奏手上的絲竹。

大家都是錯愕,面面相覷,不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情。

一曲過後,蘿蘿走下來,身上的舞衣華美,胭脂新潮,杏脸桃腮,目光含水。但眾人卻不賞臉,直喊著要思思出來。

蘿蘿絲毫沒有受影響,揚著下巴繼續旋轉。不過半晌後,終究是被大叫著從樓上沖下來的銀子打斷。

「蘿蘿姐!思思姐到哪了?」銀子的聲音幾乎可以蓋過全部客官的怒駡,「他床上那本金書不見的,他是從不拿離身邊的!」

蘿蘿終於停下舞動的雙腳,歎了口氣,身邊的絲竹也嘎然停止。

「客官們真的抱歉。」他謹慎的開口,瓦舍裡的人卻沒有因此平息怒火,還是充斥著怒斥,「思思有急事的,他說他一定會回來說書,希望眾人等他。」

「話不是這樣說的姑娘。」一個男人出頭說話,白葛依稀記得他就是當初因為見不到蘿蘿而和思思吵架的男人,「我們都是來聽書的,怎麼會不說一聲,話本就沒了?」

「急事?他有什麼急事?」賣豆腐的爺爺大聲質問。

「叫思思出來給個交代總行吧?」一位穿著麻衣的男孩插嘴。

「為什麼不說了?什麼時候才會繼續說?」又有人插嘴。

「思思說他真有事情的。」蘿蘿的表情有些僵硬,雖然口中還是輕聲細語,但白葛注意到她含水的雙眼有些紅腫,看得出來剛剛哭過,「為了這說書他也很辛苦。」

「他辛苦我們知道。但我們也要聽書啊,總不能不發一語不解釋的。」男人站起了身,直視站在勾欄上的蘿蘿。

眾人又是一陣喧騰,蘿蘿單薄的身子害怕的顫抖,顯得虛弱無力。

「在吵些什麼?」一個聲音,不大,但有效的制止了所有不滿,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由男人和緩緩走下樓梯的店主說話。

男人朗聲道,「店主,你評評理,你們掌櫃話本也沒說清楚,竟然就不說書了?這怎麼了?」

「思思不是不說書了。」店主的身形一頓,索性就站在樓梯上俯瞰著客官說話,「他是為了說書才暫時休息的。」

「這什麼意思?」男人明顯不相信。

「思思不是真正的說書人,總有文思枯竭的時候,為了說書,他需要到離開一陣子,你們不用多問,因為他也沒有和我說的很清楚。」店主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話,「雖然你們總有來聽書,但也沒一個真的給他掌聲或讚美,怎麼能要求他繼續說書呢?思思個性比較彆扭,也還是個姑娘家,要他說這些書已經是難為他了,為什麼你們總要要求他做的完美呢?遇到了挫折,他已經想辦法去克服了,蘿蘿這一陣子都會跳舞,希望大家還是支持綠柳的。」

客官們面面相覷,只有貴而又開口,「姊姊遇到什麼事情?是不是很嚴重?身體還好嗎?」

店主神情複雜的看了一眼貴而,好像是欣慰,又好像是歎息。

「是的,還是稍微不適,但已經好多了,這次的旅行是他自個決定的,我們並不能幹擾他的想法。」

「思思姐一個人去旅行?」銀子的音量頓時又提高了不少,「大姨你這樣就不對了,思思姐的身體狀況這麼差,又是姑娘家,怎麼讓他獨自出門?」

「為什麼為了說書要旅行?」貴而沒有理會銀子,清亮的聲音又問話。

「我們都不是很清楚。」蘿蘿的眼眶開始泛紅,「他說,這是他的工作,所以他要做的最好。我們都勸他了,說你就算回來,也沒人還有耐心聽你說書,不如就這樣,停掉話本也行我和大姨都不會怪他的。」

「但他就是脾氣拗。」店主插嘴道,「說一定要說完書,就算沒人想聽他還是要說。因為就算稀少,但總有人覺得話本是好的。這一陣子的沈寂對他來說是好的,思思說他想花時間多瞭解碎音這個人。他已經做到這樣了,你們還希望知道什麼?」

「可是那不是他的話本。怎麼需要『花時間瞭解』?」白莘發問。

「有些事情是不能夠解釋的。」總是在混亂時候的崔時開口道,「我們如果想聽書,就只能等。這是代價的。」

眾客官們頓時噤聲,不知所措。

「就算我們等好了。說書人姑娘這樣一個人也實在太危險了。」安靜了半晌後,剛剛第一個跳出來說話的男人說話。

「那就不得了了。店主你真捨得讓他去嗎?萬萬不可。」

「可覆水難收啊?現在是該討論該怎麼找回說書人姑娘吧。」

「出城了嗎?還沒吧?沒這麼快吧?」

「盤纏又是怎麼打理的?不會半路遇山賊吧?森林裡有些猛獸呢。」

「這聽起來真不妙。」

「那他又是什麼時候回來?我們真要天天來等聽書嗎?這說書一天沒個幾次,我都要推掉事情來準時搶位子呢。」

「別說的很委屈,你以為只有你這樣嗎?況且現在說的是思思姑娘的安全。如果真的沒個回來實在冤望啊。」

店主終於開口斥責道,「別說些不吉利的。」

「那位大俠不是和思思不錯嗎?那可不可以請你去找思思阿?」也不知道是那個閒人突然出個餿主意。

「是啊。小兄弟,算我們當長輩的麻煩你。女孩子家不好一人在外飄泊。」

剛剛還叫囂著怒氣衝衝的客官,這會又是一句來一句去的說服白葛。就連銀子也嚇得連忙拜託。白葛不動聲色。對於眾人的反應他並不太注意的,他只覺得,思思這個決定下的倉促想法也沒什麼根據性。他不懂,碎音和旅行之間的關連。

沈默半晌,白葛還是下定決心問,「思思往哪走了?」

「北方。」店主笑了笑,這是白葛第一次看他笑得不虛假的模樣,「思思朝北方走了。」



白葛一找到思思,見到的這是副景象。

「你好些了嗎?」江立遞了水給坐在河岸石上的思思「怎麼吐得這麼慘,如果不是我路過,掉下去都不為過。」

「感激不盡。」思思啜飲了口水,「不過話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我還以為你會住在綠柳一陣子呢。」

江立的表情明顯沮喪許多。

「不,我要回去了,白家的就是個小人。」他講到白葛,忍不住咬牙切齒,「要跟我們江家作媒,他還不配。」

「你是江三小姐的親兄長吧,在訂親前聽過白家子的風評嗎?」

「說是風流倜儻。」江立看來很沮喪,嘆口氣,「卻做出如此小人的行徑。」

思思凝視著看來失魂落魄的江立,暗忖半晌,誠實道,「如果如此小人,逃婚也總比結了親好,江三小姐也算逃過一劫。」

江立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思思說出如此話語,他結結巴巴的反駁,「但,我妹子,臉面往哪擺……」

思思伸手,朝江立渾厚的被拍去,「別老是哭哭啼啼的,你妹子夠冤枉了,不需要再加一人,壓垮他的心情。」

江立氣得臉紅脖子粗,抱怨道,「所以說,白家的要是願意回去就好了……」

「你是真的這麼想嗎?」思思輕聲打斷他。

江立半晌沒有反應,只是愣愣地看著清澈的小溪流。

思思撇撇嘴,喃喃道,「白葛對江三無情,真要結親了,恐怕也是江三難受。他既然都敢不留情面的逃跑,要是我是江三小姐的兄姊,一定回城中,宣傳這門親事是白家公子自毀,江三小姐無辜受害。等這風頭過了,再為江三小姐找一個中意的親家。」

其實思思只是說出白葛和江立沒說出口的默契,但從小讀聖人書,知道應娶賢妻的江立,卻對這番言論渾身不自在,「主母是持家的,怎可用情愛來談婚事……」妾才是取悅男子的,這句話他留下不說,只道,「如果白葛有義,就不應逃婚……」

「有義無情,對江三不會更好。」思思安撫著他,「都說不求舉案齊眉,但嫁給無情之人,這輩子互相折磨罷了。」

江立對思思這高歌情感的言論咋舌,只能木木吐出一句,「謬,謬論。」

思思恆了他一眼,「白家公子這樣倒好,完全個無情無義,你們趕緊拋下他,世人也不會說你們江家不是。」

江立無話反駁,但看得出來還是對白葛的行為義憤填膺。

思思看著這位的側臉,嘆口氣,將頭扭回,遙望著溪的對岸,「我呢,也譴責白葛無義逃婚,實在無恥。但說實話的,無情這點,怎好責備。」

江立沒有回答,就任由著思思絮絮叨叨地說著,「每個人的感情都是獨立的,愛與不愛,沒有對錯是非。」

江立尷尬的咳了一聲,發現自己的思考居然被思思牽著走,趕緊諷刺一句,「謬論。無情無義,謂之禽獸。」

「不錯,白葛不留情面,告訴你們他就不是個人,要江家斷了想念。」思思卻朗聲贊同,「你們不如就趁這個勢,讓世人都是白家卑鄙,而江三小姐則無罪,完全是個受害者,為江三小姐出口氣。」

江立呼出一口氣,向思思抱拳,「聽思思姑娘一席話,讓江某豁然開朗。」

思思也不客氣,受了這一禮,「希望江三小姐能擺脫陳舊的壞事。」

「自然自然。」江立沉重的點點頭,「不需要因背信忘義之人,失了臉面。」

雖然白葛本來就知道這逃婚之事是自己不對,也有意讓江家把錯全推到自己身上,但被思思這樣一口禽獸、一口無情無義之人般形容,還是覺得心中頗不是滋味,好在白葛貴在能忍,也沒有當面衝出去對峙──在江立面前,他也沒膽子這麼做。

白葛只能隱身在樹背陰影處,耐心等待江立和思思說完話後,負手而去。

思思仍躊躇於原地,似乎在思考些什麼,良久,才回過神來,背起自己的小包袱,白葛這才悄悄從背後邁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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